那声“叮咚”,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苏念禾努力维持的镇定。
她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却没有立刻转身。她依然面对着窗户,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仿佛那一声提示音与她无关。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的心脏正以一种近乎疼痛的频率疯狂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发了什么?
一句迟来的解释?一句无关痛痒的寒暄?还是又一个她无法理解的指令?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像是在跟自己较劲,又像是在积蓄面对他的勇气。时间被拉得漫长,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终于,她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个屏幕朝下的手机上。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却散发着无形的、巨大的引力。
她一步一步走回去,脚步有些虚浮。伸手,拿起手机,指尖触及冰凉的屏幕,却仿佛被烫到一般微微蜷缩。
解锁。
微信界面直接停留在那个刚刚添加的对话框。
顶部依旧是那片深邃的星空头像。
下面,多了一条新消息。
依旧很短,只有六个字,加上一个标点。
「好好照顾自己。」
苏念禾死死地盯着这行字,刚刚压下去的泪意再次汹涌袭来,比上一次更加猛烈,更加不受控制。
好好照顾自己?
他怎么有脸说这句话?
在她因为他而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短短一个月瘦到形销骨立的时候,他在哪里?
在她拼命学习,用光了一盒又一盒笔芯,只为了逃离有他的回忆时,他在哪里?
现在,在她高考成绩出来,在她看似“成功”的时候,他跑来对她说“好好照顾自己”?
这算什么?胜利者的怜悯?还是始作俑者事不关己的客套?
一股混杂着屈辱、愤怒和巨大委屈的情绪像火山一样在她体内爆发。她手指颤抖着,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对话框里敲下一行字:
「时砚之,你凭什么?」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剧烈地颤抖着。这句话背后,是她无数个夜晚的辗转反侧,是她练习册上那些被泪水晕开又风干的名字,是她整个青春轰然倒塌的废墟。
可最终,她还是没有按下去。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这充满怨气的质问。
她想起分手后那段行尸走肉的日子。是孙小薇抱着她,一遍遍地说:“念禾,你得吃东西,你得活下去。” 是妈妈看着她消瘦的脸颊,偷偷抹眼泪,变着花样给她做她曾经爱吃的菜,即使她只动两筷子就放下。
她好不容易,才从那片泥沼里爬出来,身上还沾着肮脏的污泥,但至少,她站起来了。
她不能再被他拖回去。
不能再让他看到自己如此失控、如此狼狈的样子。
她的骄傲,在她按下“通过验证”的那一刻,就已经摇摇欲坠,不能再亲手将它打碎。
她深吸一口气,将翻江倒海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然后,她抬起手指,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回复了三个字:
「谢谢,会的。」
疏离,礼貌,挑不出任何毛病。像一个最普通的同学,回应着最普通的关心。
发送成功。
对话框再次陷入了沉寂。
那片星空头像,再也没有亮起。
他就像完成了一个任务,通知了她“恭喜”,嘱咐了她“照顾好自己”,然后,就再次消失了。
苏念禾看着那简短的对话,看着自己那三个字下面大片大片的空白,忽然觉得无比可笑,也无比疲惫。
她关掉对话框,没有删除,也没有拉黑。就让它在那里,像一枚沉默的勋章,也像一道结痂的伤疤,提醒着她曾经多么愚蠢,又多么顽强。
她走到厨房,将那碗已经冷透、油脂凝结的蟹黄面倒进垃圾桶。看着那些曾经让她垂涎欲滴的食物变成厨余,她心里没有任何惋惜,只有一种麻木的平静。
她重新洗了脸,看着镜子里眼睛红肿,但眼神却异常清亮的自己。
“苏念禾,”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说,“都过去了。”
……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
苏念禾开始着手准备大学入学的事宜,查阅学校的资料,了解专业课程,偶尔和孙小薇约着出去逛街,买一些开学需要的生活用品。
她再也没有点开过那个星空头像的对话框。它安静地躺在她的通讯录列表里,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只是,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她还是会热衷于搜寻美食,会在深夜写作时为自己煮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加上溏心蛋和火腿肠。但偶尔,在品尝到某种极致美味,下意识想拿起手机分享的那一刻,手指会顿在半空,然后默默地放下。
那个曾经她第一时间想要分享的人,已经不在了。
而那个人的联系方式,虽然就在手机里,却比远在天边还要遥远。
期间,班级群里又组织过一次谢师宴,大家起哄着让考得好的同学请客。有人@了她,也有人@了时砚之。
他们两个,都没有回应。
仿佛一种无形的默契,他们共同缺席了这场青春的集体告别仪式。
孙小薇私下问她:“念禾,时砚之……他加你微信了?”
苏念禾正拿着一件衣服在镜子前比划,闻言动作顿了顿,然后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
“他找你干嘛?”孙小薇语气里带着警惕和不满。她是亲眼看着苏念禾如何从那段感情里熬过来的,对时砚之这个“罪魁祸首”没有任何好感。
“没干嘛,”苏念禾垂下眼帘,看着衣服上的纹路,“就说了一句恭喜,让我照顾好自己。”
“呵,”孙小薇冷笑一声,“猫哭耗子假慈悲。那你呢?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说,谢谢,会的。”
孙小薇愣了一下,凑过来仔细看着她的脸,似乎在确认她是不是在强装镇定。看了半晌,她叹了口气,拍了拍苏念禾的肩膀:“行,够冷静!我们家念禾长大了!就该这样!让他滚蛋!”
苏念禾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发现有点困难。
她不是长大了,她是把那个会哭会闹、会毫无保留去爱的自己,连同那段过去,一起埋葬了。
……
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很快就寄到了家里。
烫金的校徽,精致的纸张,象征着一段全新人生的开启。
苏念禾拍下通知书的照片,发了一条朋友圈,没有配任何文字,只有一个太阳的表情符号。
很快,下面就堆满了点赞和祝福。亲戚、朋友、同学,包括高中的老师。
她一条条地看着,心里有种淡淡的充实感。
然后,她的手指滑到了一个熟悉的头像——那片星空。
他点了赞。
在她的那条象征着告别过去、开启新生的朋友圈下面,他默默地,点了一个赞。
没有评论,没有任何声音。
只是一个冰冷的、系统自带的点赞。
苏念禾看着那个小小的、来自星空头像的赞,心里最后一点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也彻底熄灭了。
他就像是一个旁观者,冷静地、有距离地,观看着她的人生。在她取得阶段性成果的时候,送上格式化的“恭喜”和“照顾好自己”,在她展示新起点的时候,送上机械的“赞”。
他参与了她最痛的青春,却只想在她光鲜的现在,做一个沉默的看客。
也好。
苏念禾关掉手机,将录取通知书仔细地收进文件夹里。
从此以后,天各一方,各自安好。
不,是她会安好。
而他,与她无关了。
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苏念禾接了一个杂志社的短篇专栏邀约,主题是“城市味觉记忆”。她开始穿梭在自己长大的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去寻找那些隐藏在烟火气里的故事和味道。
她坐在老街油腻的小店里,吃着阿婆做了几十年的招牌馄饨;她排长队买刚出炉的烧饼,听着前后左右的人讨论着家长里短;她也会走进那些新开的、装修精致的甜品店,点一份颜值很高的蛋糕,观察着周围年轻女孩们拍照打卡的笑脸。
食物是媒介,连接着人与城市,人与故事,人与记忆。
她在自己的素材本上写写画画,记录下味道,也记录下灵感。
她再也没有想起过时砚之。
至少,她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直到有一天,她为了寻找一家传闻中特别地道的葱油拌面,拐进了一条即将拆迁的老巷。青石板路,斑驳的墙壁,空气里弥漫着旧时光的味道。
她找到了那家面馆,店面很小,只有四五张桌子,却坐满了人。老板娘手脚麻利地下面、拌料,浓郁的葱油香气霸道地占据了她所有的嗅觉。
她点了一碗,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耐心等待着。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油腻的墙面,上面贴着一些泛黄的旧照片,似乎是老板一家这些年的留念。她的目光在其中一张照片上顿住了。
照片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拍的是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似乎是来这里聚餐,每个人都笑得灿烂。而在人群的角落里,一个清瘦挺拔的侧影,正微微低头,听着旁边的人说话。
那个侧影,她熟悉到刻骨。
是时砚之。
照片里的他,穿着蓝白色的校服,头发比现在短,眉眼间还有未褪尽的少年气,嘴角似乎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那是高一的时砚之。是他们刚刚在一起不久的时候。
苏念禾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是窒息般的疼痛。
原来,他也来过这里。
在他们最美好的时候,他或许也曾和同学朋友,在这个她如今才找到的小店里,吃过这碗葱油拌面。
她从未听他提起过。
就像他从未提起,为什么要分手。
老板娘端着热气腾腾的葱油拌面放在她面前,“小姑娘,你的面好了。”
苏念禾回过神,低声道谢。
她拿起筷子,搅拌着根根分明、裹着油亮酱汁的面条,葱油的焦香扑鼻而来。
她夹起一筷子,送入口中。
是想象中地道的好味道。葱香浓郁,面条劲道,咸甜适中。
可是,为什么吃到嘴里,却带着一股无法忽视的、苦涩的铁锈味?
她默默地吃着,一口,又一口。
直到把整碗面都吃完,连碗底的葱花都没有剩下。
她付了钱,走出面馆。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抬手挡了一下。
眼睛很干,没有眼泪。
只是心里某个地方,好像又被轻轻地撞了一下,不重,却余韵悠长。
她拿出手机,对着那条老巷,和那家面馆的招牌,拍了一张照片。
然后,她打开微信,点开那个星空头像的对话框。
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很久以前,她那句冰冷的「谢谢,会的。」
她选中刚刚拍的照片,按下了发送。
没有配任何文字。
发送成功。
然后,她站在原地,等了三分钟。
对话框里,没有任何回应。
她扯了扯嘴角,收起手机,双手插进外套口袋,挺直脊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条承载着太多回忆的老巷。
风穿过巷子,吹起她的发丝,也吹散了那萦绕不去的葱油香,和那短暂浮现的、关于过去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