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宋宇的城
回到北京的宋宇,并没有感受到预期的喜悦。城市熟悉又陌生,工厂里机械的轰鸣替代了山间的鸟鸣,规整的宿舍替代了漏风的木楼。他被安排在技术科,工作不算繁重,但精神上感到一种巨大的失落和空虚。
他按时给家里寄钱,照顾母亲,生活按部就班。家人和朋友开始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都被他以各种理由婉拒了。他的心里,被一个远在黔西南的身影填得满满的,再也容不下别人。
他坚持给夏小果写信。一开始每周一封,后来每月一封。信里,他小心翼翼地避谈政治,只描述工厂的生活,北京的变化,询问她的近况,叮嘱她注意身体。他不敢流露太多思念,怕给她压力,也怕信件被审查带来麻烦。
回信很少,而且总是迟滞。夏小果的信和他的一样克制,只报平安,说些屯里的琐事,孩子们的趣闻,字里行间透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淡和距离。但从那偶尔流露的、对一本旧书的怀念,对某种北方吃食的提及,宋宇能读到那深藏的痛苦与思念。
1972年,他得知夏小果因为表现良好,被推荐到县里的农机站做了一名工人,离开了月亮屯。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至少,她的生活环境改善了一些。
他默默地积攒着一切可能的力量。工资的大部分都被他存了起来,他钻研技术,和工友、领导搞好关系。他像一个耐心的猎人,在等待一个不确定的、但必须去争取的未来。他的爱,在漫长的分离和等待中,没有消减,反而沉淀得更加深沉、更加固执。
2. 夏小果的劫
宋宇离开后,夏小果的生活仿佛失去了颜色。她更加沉默,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劳动和之后在农机站的工作中。她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内心的痛苦。
她感激宋宇的来信,那是她灰暗生活中唯一的光亮。但每一次读信和回信,对她都是一种甜蜜的煎熬。她爱他,深刻而绝望地爱着。正因为爱,她才更不敢将他拖入自己不确定的未来。父亲倒下的身影,是她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
在县农机站,她遇到了一位姓林的技术员。林技术员为人温和,对她颇有好感,明里暗里表示不介意她的家庭背景。周围的人也劝她,“小夏,现实一点,宋宇回了北京,那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林技术员人不错,是个可以过日子的人。”
夏小果动摇了。不是因为她爱上了别人,而是因为漫长的等待和无望的未来让她感到窒息。她太累了,渴望一个安稳的、可以停靠的港湾。也许,接受林技术员,是对自己、也是对宋宇的一种解脱?
1974年,她给宋宇写了一封信,内容异常地长。她详细描述了林技术员的情况,以及周围人的劝说,最后,她写道:“宋宇,忘记我吧。你应该有更好的、更安稳的生活。我们……就像两条交叉的线,在那个特殊的点相遇,然后,注定要奔向各自不同的远方。不要再等我了。”
信寄出去后,她病了一场,高烧不退,在病榻上反复喊着宋宇的名字。病愈后,她像是换了一个人,更加沉默寡言。她最终也没有接受林技术员。那封信,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也切断了她对幸福最后的幻想。她决定独自承受这一切,这是她的命。
3. 无声的守望
收到夏小果那封近乎“诀别”的信时,宋宇正在车间调试一台新设备。他躲在工具箱后面,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封信,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他理解她的挣扎,她的恐惧,她的“为他好”。他没有立刻回信反驳,也没有愤怒。他知道,任何语言在现实的沉重面前都显得苍白。
他做的,是更加努力地工作,更加积极地“活动”。他通过父亲逐渐恢复的关系网,小心翼翼地打听关于夏小果父亲案件平反的可能性。他相信,只有彻底卸下她身上的政治枷锁,才能让她真正获得心灵的解放。
他继续写信,不再提感情,不再催促,只是像一个老朋友一样,分享他的生活,他的见闻,他读到的书,他对一些技术问题的思考。信的末尾,总是那句不变的话:“安心工作,保重身体。我一切都好。”
他的爱,从最初的炽热冲动,化为了细水长流的、无声的守望。他像一棵树,把根深深扎进时间的土壤,耐心地等待着云开雾散的那一天。他相信,只要他等得足够久,只要他的心意足够坚定,总有一天,他能跨越千山万水,再次走到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