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晚自习结束,李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抱怨这学校下课未免太晚,腰杆子都要坐折了。
范营更是饿得前胸贴后背,趁着贾雄开会没回来,从抽屉里拿出保温饭盒。
在晚自习上撕薯片袋子无异于当街大喊:“快来抢我吃的”,更何况炒菜这种香味霸道的食物。
他饭盒盖一打开,前面几排唰唰转过来三四个脑袋瓜,一个个鼻子比狗鼻子都灵。李进惊呼:“我靠,你吃什么呢这么香!”
“外婆菜炒蛋,”范营认命了,饭盒摊在桌上,还有一塑料盒大米饭,“我回学校之前上旁边那家湘菜馆打包的,就算准了下课得饿。”
李进已经听不进去,被这香味儿迷了心智:“赏我一口吧天才。”
范营挑了挑眉:“叫爹。”
“爹。”李进叫得斩钉截铁。
这个字儿一出来,简直比外婆菜炒鸡蛋还吸引人,周围相熟的不熟的都应上了,哎!哎!哎得此起彼伏。
苦谁不能苦孩子,自然不能让人饿着,范营拿塑料盒盖子给他扒拉点儿:“吃吧孩子。”
李进宛如三天没吃进食,狼吞虎咽往嘴里塞,鸡蛋混合青红椒的鲜辣,他吃得想哭,感慨:“人就得为五斗米折腰啊。”
范营听得发笑,又拨了些菜进塑料盒,递给后桌的葛霄:“别写了,吃饭了孩子。”
葛霄正写着文综卷,没抬头,随口应:“谢了。”
李进伸脖子看看葛霄那份,菜比他多,当即不满:“你怎么给他这么多。”
“人明儿早上还帮我带早餐呢,”范营说,“水煎包,猪杂汤河粉。”
“咱食堂也有水煎包啊。”
“食堂水煎包那馅儿比你心眼还小。”
李进懒得理他,又往嘴里扒两口饭:“走读生就是高贵。”
葛霄靠进椅背,橡皮扔进笔袋,懒懒道:“那你也走读,高贵一把。”
“我可起不来,”李进说,“宿舍楼到教室这两步道我都嫌远。”
倒不是他懒,高中最后一个学期,早读又往前提了十分钟,只恨不得让学生住在教室里了。
班里的走读生原本就所剩无几,早读时间一提前,贾雄又收到几份住校申请,现在只剩在学校旁边租房子的学生还在坚持走读了。
葛霄则是例外中的例外,贾雄找他谈过话,聊他上下学的通勤问题,毕竟冬天还很长,早晨五六点都黑着天,太不安全。
言外之意想让他住校,但考虑到他家的情况,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一个月过去,判决书下来,一审败诉,按照施敏山的嘱咐,隔日钱正峰便搬离这里,这期间明面上不方便再往来。
钱正峰不在,菜还是王佩敏买,这是钱正峰明令要求的——她不能整日都闷在家里,怎么都得出去走走,晒晒太阳。
葛霄则负责其他家务,每天晚上回来先做好隔日的饭,放在冰箱里,王佩敏第二天热热就可以吃。
起初几天他累得早上爬不起来,三个闹钟都喊不醒。
时间一久,葛霄基本麻木,按部就班干着他应该干的事情:顶着老北风骑车去学校,给范营捎早点,上课,考试,补觉,放学回去做一大锅饭,自己吃一些,剩下冻起来。
日子一眼望不到头。
王佩敏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晚上都躲在卧室和钱正峰打电话,常常说着说着就哭,头发越掉越多,葛霄每次清理地漏都能清出一大团头发。
明明是自己没和律师说实话,周围却无一人出言责备,反而更让她难受。
王佩敏总问钱正峰,施律师还愿不愿意接我这个案子了?她会不会生我的气?
她越想越深,这还是钱正峰托关系找来的律师啊,钱正峰和窦懿钊那么多年朋友,万一影响到他们的关系、生意,自己这是作了多大的孽啊。
尽管施敏山没有责怪她,庭审结束后连句重话都没说,王佩敏却无法不内疚,还想让钱正峰请施敏山和窦懿钊出来,大家一起吃顿饭,她好有个台阶下。
钱正峰无奈非常,只好给窦懿钊打了个电话。对方拒绝得十分干脆,说这两天在外省出差。
这话在王佩敏看来是摆明了要划清界限啊,就算她要求二审,恐怕施敏山也不会再情愿代理了。
比起败诉,她更在意她的律师还愿不愿意接这个案子。
这思维未免太跳跃了,钱正峰哭笑不得,说她担心太过。王佩敏语气有些急:弄成这样,我怎么能不难受啊。
事态发展到最后,外地出差的施敏山还是给她打来电话——施律师的脑回路显然和钱正峰是一套的,没明白她为什么内疚到晚上睡不着觉。
王佩敏囫囵解释,自己当初为什么没告诉她全部缘由,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想让施律师理解她。
施敏山讲话比窦懿钊更加简洁:“一审已经结束,已就就已就了。”
这话起不到半点儿安慰作用,反倒让王佩敏再次红了眼眶:“我以为不碍事的……当初是他家里老娘生病,没法儿了找我去照顾一段时间,我住不到半年,这、这怎么不算分居呢。”说着,她声音低下来,“我给您添麻烦了。”
施敏山那头一直没动静,直到王佩敏说完。
足足三分钟空白,她才开口,带了些无奈:“我挣的就是这份钱,承担风险是我职业的一部分,包括当事人隐瞒部分事实。退一万步讲,当初被告有家暴行为时你都没有验伤——你本人法律意识不强,这是你自己说的话。”
“但是,王女士,超出案件代理之外的话,我有必要摊开说清楚。”施敏山顿了顿,留一个转折的气口给她。
“你说过,从前你不报警,不验伤,因为家丑不可外扬。这本质上是一种侥幸心理,对你而言,他的家暴行为是有前提的:今天菜做咸了,还是他喝了酒?又或者是心情不好。你认为只要避开这些前提就可以改变他,你就不会受伤了。在丈夫已知的暴力和报警后未知的报复中你宁愿接受前者,侥幸地避开也许更差的结果。”
这话直白到有些难听,王佩敏一时间没说出话。
“这次的庭审同样如此,侥幸心理是当事人,尤其是第一次经历诉讼的当事人,都会有的误区。”她说。
“少说一些不利于自己的证据无伤大雅,这是侥幸。一盘菜的咸度会改变你丈夫的态度,这同样是侥幸。可现在事实摆在我们眼前,第一,想胜诉,证据必须落地;第二,你丈夫是个实打实的人渣。侥幸是最不可行的懦弱,王女士,你得掂量掂量这代价够不够沉。”
忠告点到为止,施敏山没再往下说,转而提醒她二审前需要准备什么材料。
王佩敏还是记在小笔记本上,通完电话,准备明天一五一十转告儿子。
从前她不愿意葛霄插手这些,无奈现在钱正峰搬走了,她得找个能拿主意的帮手,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找葛霄。血缘,血缘,打断骨头连着筋。
可这道理同样适用于葛霄和葛鹏程,因此,王佩敏这些年一直没过问葛霄究竟怎么看待他的父亲。
她并不想因为自己恨葛鹏程,就让葛霄也恨他。
除去婚姻这层虚假的亲昵外皮,王佩敏和葛鹏程同陌生人也没两样——迄今为止,她都不知道葛鹏程当年高考落榜是因为什么,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在乎他爹妈的想法。
同样,葛鹏程也不知道她柜子上为什么要摆那么多瓶瓶罐罐,每天出门穿的衣服为什么都不一样。
他们结婚十余载,十年都不够了解这些,或者说他们就没想要了解对方。
婚姻是一笔算不明白的糊涂账,正如当初稀里糊涂被撮合到一块,稀里糊涂结了婚,稀里糊涂过了这些年。
但葛霄不同,他是葛鹏程的儿子。王佩敏的观念是血缘为上,认为他如何之于自己,就如何之于葛鹏程。
倘若葛霄有一天真的转脸回去看望他的奶奶,王佩敏也不会拦他。
归根结底,王佩敏不太了解她这个儿子,就像她不太了解葛鹏程一样。
理性上是不想干涉,感性上,她基本没对这个儿子上过心,更没有期待,学业如此,生活如此。
与汤翎不同,王佩敏从没要求过他一定要考多少分,不差到被学校劝退就行,更不会为他又长高了几公分而高兴。
不高兴,不厌烦,只觉得小孩长得就是快啊,下周又要带他去买衣服了。
母子之间并没有太多美好回忆,她能想起来的只有那几次出游。
当时葛霄年纪尚小,葛鹏程没失业,他们家还保持着虚无的平和,她总喊葛霄叫娃娃,带他出去玩,偶尔也捎上汤雨繁,逛遍了须阳的动物园、海洋馆、博物馆。
后来家庭矛盾愈演愈烈,再没带儿子出去玩过。
究竟是什么时候疏远的?王佩敏也不知道。
起初是忙,她不愿在家待,就总往外跑,宁愿上公园坐一整天都不愿意回家面对葛鹏程那张脸。
后来葛鹏程动了手,她便不想再看见葛霄,尽管他跟他爸长得并不相像,性格也截然不同,可她还是不想见到他,葛鹏程的儿子。
在怨恨里,她短暂地忘记那也是她的孩子,忘记在婆家不管不问时,她曾愤懑地说过的话,怀里还抱着小小的、安睡的、她的孩子,说我也不稀得你们,我自己生的娃娃,我自己带。
太多感情都敌不过疼痛带来的恨意,恨太痛苦,爱又轻浮。王佩敏没法不将对葛鹏程的怨怼移情到他的儿子身上,哪怕葛霄当时只是个萝卜头高的小孩子。
母子俩就这样隔着一层窗户纸,心惊胆战地生活,直到现在。
现在葛霄长大了,王佩敏也如愿离葛鹏程八丈远,她对他好了许多,葛霄要搬回热电厂家属院,王佩敏也没阻拦。
她倒不认为这是补偿,或对儿子的愧疚。总想着,葛霄会不会恨自己?但只停留在想的阶段,并不付出什么实打实的行动。
这样不对,但王佩敏不后悔,她唯一后悔的是和葛鹏程结婚。
如果尽心抚养的代价是她要强忍着恶心直到麻痹葛鹏程带给她的痛楚,那她宁愿葛霄一辈子恨她。
隔日晚,葛霄放学回来,难得客厅开着灯,王佩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见大门一开一关,没回头,随口道:“回来了。”
葛霄应了一声,洗过手,打开冰箱。昨晚给她备的牛腩和排骨汤连保鲜膜都没掀开,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
她不吃就不吃吧,他还能捡着现成的,丢进蒸锅里热热,又是一顿。
见他淘米,王佩敏多嘴问了一句:“大晚上吃米饭啊。”
“我饿。”葛霄说。
“睡前能消化了吗?”
“比饿着肚子睡觉好一点儿。”
“一两天还行,长时间这样,肠胃会受不了的。”
“没事,还有仨月就毕业了。”
王佩敏有些诧异,回头瞥了他一眼:“你不是说明年要复读吗。”
葛霄默了默,答:“再说吧。”
砂锅起焰,中火煨着,排骨本来就炖到软烂,这一热彻底脱骨,碎肉翻滚在白油油的汤里,香味这才腾起。
葛霄盯着砂锅盖的出气孔出神,心里想着王佩敏方才的话——明年还要复读吗?
复读了该去哪儿。
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感受。葛霄切实思考过,只论自己,他到底想要什么。
思来想去,他也没有非考不可的学校,非去不可的地方。和王佩敏的标准不谋而合:有书读就成。读大学出来也是为了找工作,工作能填饱肚子就行。
关于自我感受,他没思考出个一二,反倒搞明白自己从前为什么提不起劲儿——人活着不就为了个盼头嘛。
把一个女孩儿当作盼头,让范营评价就是纯没出息,葛霄自己倒没什么远大的志向,毕竟他小学每个生日愿望都许的是不被他爹打残废。
说好听是燕雀安知鸿鹄,鸿鹄更不解燕雀,说难听点儿,有的人能活下来已经是最大的出息了。
正想着,听王佩敏喊他,才回过神。他从厨房探出头。
“也给我盛一碗。”王佩敏说。
汤先滚起来,转小火咕嘟五分钟就出锅,盛在两个小碗里。王佩敏还坐在沙发上,盘个腿,往前探着身子看电视,好不专注。
葛霄没喊她,汤干脆端上茶几,往上撒了几颗葱花,直到这鲜泠泠的绿完全浸饱油光,蔫了下去,王佩敏才端起来,抿一口。
“咸了。”
“汤就是越热越咸,”葛霄说,“添点儿水吧。”
她摆摆手,眼睛仍然盯着电视,“凑合喝吧。”
葛霄没话接,也看电视,电影频道,《芙蓉镇》。
王佩敏不知把这片子翻来覆去看了多少遍,还是眼都舍不得转一下,嘴里嚼着烂糊的排骨肉,说:“施律师昨天给我打电话了。”
他脚拨来旁边的垃圾桶,骨头吐进去。
“我们商量好,最近准备上诉,六个月后二审,”王佩敏说,“她说像我这种情况,二审大概率会判离的。不过也无所谓了,二审不判离,我就继续上诉,三审四审,长考出臭棋,看我跟他谁能耗得过谁。”
“二审要准备什么?”
王佩敏这才想起今天谈话的重中之重,说:“施律师说要补全他家暴的证据链。你这周末有空了回趟热电厂那边,翻翻家里有没有从前的病历。我记得都放在红皮包里的,那个包,你记得吧?主卧床头柜第二格里——当初搬家我都没搬来,要么是扔了,要么是还在家里。你去找找吧。”
“一审不就拿了病历去的。”
“就那两张,况且还是十年之前的了,这玩意儿应该是越多越好吧。”王佩敏叹气,“要是家里找不到,我打算回我妈家看看,不知道能不能找着。”
米饭蒸好,牛腩也热乎了,葛霄盛在碗里,拿了两双筷子,犹豫稍许,没往餐桌上端,坐回沙发。
王佩敏嘴上说着大晚上吃米饭容易积食,味儿到鼻子跟前还是遭不住,含蓄地拨了小半碗米饭,就着牛腩吃一口,眉头舒展。
次日,葛霄起得晚了些,进班人已来了大半。
范营正在擦黑板,见他进来,希冀的目光迎着他一路到位置上。葛霄照例把猪杂汤河粉放进范营桌斗,满电的充电宝扔给李进,还有替赵轲睿买的新试卷。
真把他当老黄牛使了,任劳任怨啊,每天背一堆东西来投喂这群嗷嗷待哺的崽子,一个个就知道张个大嘴等。
今天是徐曲瑛坐班看早读,一进教室,眉头便皱成一团,试卷遮着鼻子,喝令:“靠窗的同学,窗户都打开通通风,谁又在教室里吃韭菜包子了?这股死味儿啊。”
此话一出,范营快被周围几道目光扫成马蜂窝了,无辜摊手,口型道:不是我啊,我今天没吃包子。
窗户打开一条缝,徐曲瑛犹嫌不足,干脆自己上手,直接推开半扇。
班里低低的哀嚎连成片,李进大着胆子反抗:“冷啊老师。”
“正好吹吹风醒神,免得有些同学读着读着那上下眼皮又粘一块去了。”课本放在讲台上,徐曲瑛喊课代表吴童来发昨晚的试卷,自己往黑板上写早读安排。
开窗又如何,瞌睡虫足矣抵御老北风,早读还没上到一半,李进就抱着膀子睡着了,坐姿笔直宛如入定。
葛霄正背着范文,一团餐巾纸砸到他水杯,滚了两圈,停在手边。本来餐巾纸就软,又沾了些水,范营的鳖爬字哆哆嗦嗦趴在上面。
葛霄抬头看他,一脸空白。
范营翻他白眼,手往下指指,又比了个小幅度的挥拍动作。
太久没打羽毛球,葛霄只觉浑身僵得像木头坨子,一动就咔嚓咔嚓响。范营没比他好到哪儿去,还得葛霄喂球给他。
几个来回下来,葛霄忍不住吐槽:“你假期在家不打?”
“我一个人跟谁打啊,跟墙打吗。”
葛霄想说你约个住得近的朋友玩呗,转念一想,跟他住得近的好像只有张博然——算了,当我没说。
有人喂球,范营打得格外轻松,还得空闲聊:“你以后有打算吗。”
话题开始得突兀,葛霄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这都快毕业了,你以后什么打算啊?”
“考大学呗。”
“唠那套屁嗑,”范营说,“我问你再以后。”
“再以后啊,”葛霄扣杀他,“没想过,走一步看一步吧。”
范营用拍子挑起球,问:“那毕业以后,咱还会联系吗?”
“我靠?”葛霄震惊,“还有三个月呢,这么早就开始烘托离别氛围吗。”
难得伤感两秒,奈何对面不接招,范营恼羞成怒:“滚蛋吧你。”
葛霄笑起来,接住他打来的球,反问:“所以你打算过以后喽?”
“当然了,”范营说,“我应该会学医吧。”
“庸医。”
“滚蛋。”
预备铃响起,收拍回班,两人往教学楼走着,范营又冷不丁来一句:“哎,你觉得伦敦怎么样?”
“伦敦?你要去伦敦学医?”
“我可没说啊,”范营摸了摸鼻子,“聊聊而已。”
伦敦的印象啊,葛霄思考片刻,回答:“老是下雨。”
“没了?”
“还有,嗯,还有司康饼。”
范营无语凝噎:“一天到晚除了吃,脑子里没别的了。”
说得好像他大脑里装了什么高大上的东西似的,中午放学还不是嚷嚷着吃饭,肚子和脑子一块饿瘪了。
恰巧葛霄被英语老师找去谈话,从办公室出来时走廊已经没人了,却没料到范营还在班里,正杵在讲台上,百无聊赖地画粉笔画。
葛霄归拢书本,随口问:“怎么没去吃饭?”
“等你呢不。”范营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
葛霄没来学校那段时间可苦了范营了,校门口那几家饭馆轮着吃,再怎么香也该吃腻了,往远了去吧又太耽误时间,他每天吃食堂吃得那叫一个面黄肌瘦啊,只能寄希望于学校多多更新菜色。
现在葛霄回来,他可算又有坐骑了,还附带电动车驾驶员一位。
范营颠颠儿跟在人后面——耶!终于可以去后街吃牛肉粉了!
车子驶出校门口,路过小摊就刹车,葛霄说他去买份煎饺,留着下午吃。车没支起来,让范营腿撑着。
这会儿校门口基本没什么学生了,家长倒还有十来个,估计是哪个班被留堂。
等待煎饺出锅,葛霄仰头活动活动脖梗子,硬坐一上午,再不动动真快成活化石了。
没风,树荫夹缝中的天空说蓝不蓝,说灰不灰,十分倒胃口的颜色,让人想起热电厂的烟囱。
越仰头,后脖梗子越凉嗖,总有视线扎在自己身上似的,葛霄环视一圈,看到葛鹏程站在校门口的减速慢行指示牌下面,直勾勾地盯着他。
范营显然也看见了,胡子拉碴、头发花白、穿着脏兮兮工服的男人。
别的家长都盯校门口,望眼欲穿,生怕哪一眼没看着错过自己家孩子。这人呢,杵在学校门口不往学校里看,偏偏盯着他俩瞧。
“神经病吧。”范营这么想,也这么说出来了,嘀咕似的。
葛霄没接腔,摸出五块钱给老板,一袋煎饺挂上车把。
车子驶出葛鹏程的视线。
周末,王佩敏预备带着猫回趟娘家,葛霄也简单拾掇了几件衣服。
一早,王佩敏刚醒,见他大包小包堆了一地,一时间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你上哪儿啊?”
“回热电厂,”葛霄蹲在地上,给汤勺梳毛,“拿病历。”
“找个病历带这么多东西?”
他鼻子嗯了一声:“我回去住一段时间。”
王佩敏的眉头就没松开过,“怎么一下子说要回去了?”
“这边离我学校太远,一来一回,再撑三个月我吃不消,”葛霄说,“汤勺还是在你这儿住段时间吧。我要是带它回去,白天没人陪它玩,憋久了还拆家呢。”
“这猫,脾气跟只小狗似的。”
葛霄抱起它颠颠,笑了:“所以才不认生啊。”
他的话也不无道理,再怎么说,孩子也是高三生,就顺着他的意思来吧。
王佩敏要帮他提包:“那我送你一趟,今天不限号。”
“得了,我知道你不想过去。”他喂汤勺吃猫条,小猫尾巴甩一甩,“我还有辆电动车呢,一趟骑过去,这点儿东西掂得住。”
“你东西还真少。”王佩敏感慨。
“主要是书和卷子,要不然就快递过去了。”
王佩敏帮他拎包下楼。两个包往脚踏板上一放,车轮胎都压得低了两公分,王佩敏绕到后面观察,提醒他:“你这车该打气了。”
“回去路上我找个修车铺。”
“行,那你路上慢点儿,”王佩敏嘱咐道,“你们学校放学迟,晚上回家别抄近路走小道,黑灯瞎火的多不安全,一定要走大路。”
他点头,想说他也没胆量自己走小路,碍于王佩敏语气挺严肃,没说出口。
上一次看到这样的表情还是他刚上小学的时候,王佩敏下班晚,没法儿来接他,就问他可以自己回家吗?过马路要走斑马线,不要抄近路,走小道,黑灯瞎火多吓人啊。
葛霄抿了抿嘴,将那些揶揄话抿了回去,摆摆手,只说:“心放肚子里,有事打我电话。”
“你现在倒跟个小大人似的。”
“已经是了。”
“不都说男孩儿晚熟吗?我怎么觉得我儿子已经八分熟了。”
“吃牛排啊。”
两人都笑起来。
“只剩三个月了,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不管怎样,妈有钱供你上学,大不了上那种国际学院嘛,我听你钱叔说,他们的分数会低一点儿。”
想想,这么说又像下人家士气似的,王佩敏慌不迭补充:“当然了,你能考出个高分更好——但我不是说要逼你必须考多少分啊。”
这话算是说不清了,葛霄点点头,示意他明白。
王佩敏捏了捏儿子的肩膀,说道:“不管你考多少分,妈都供得起你。”
驶过短街,葛霄微微松了口气。
来这边住了个把月,他跟王佩敏绝少交流。
偶尔聊两句,要么是王佩敏让葛霄买菜,要么是葛霄问王佩敏明天想吃什么——他跟钱正峰讲话都比跟他妈多。
一个月以来,今天算是王佩敏最为和颜悦色的一次了。
想想也奇怪,明明住在一块的时候能避则避,怎么走前却又突然热切起来。
以前不喜欢的小朋友来家里玩就是这样的,生怕对方在自己家待到吃晚餐,一整个下午都蔫儿得不行,一听人家说要回家了,便立刻振奋起来:下次再来玩呀。
有些可笑。葛霄吹了吹额前碎发,想把这些念头都吹走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