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上烟花爆竹声就没断过,九点过半,楼下有孩子吃饱下来放鞭炮了,热闹得不行。
葛霄靠在窗边,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楼下光景,几个半大孩子玩摔炮,追逐打闹,旁边的大人们聚堆话家常,笑得前仰后合。
户外温度太低,肩膀贴在玻璃上,冷意顺着他臂膀往上爬,骨头都发疼。
葛霄安静地望着楼下,烟花倒影盖在窗户上,每次一闪,蓝幽幽的影子便从他面中淌下来,将整张脸劈作两半。
不知多久,才看到他要等的人。
汤雨繁说过她家没有守岁的传统,吃完年夜饭下来放炮,放完再吃饺子,这个大年三十就算过完了。今年也是如此。
她站在路灯下头,还是瘦,漂亮。穿了件他没见过的素色大衣,下摆垂到膝盖窝,裤子很坠,显得人细长,没戴围巾,马尾看着像是随手扎的,已经有些松垮,碎头发长了很多,风一吹就扫得脸痒,引得她不停拨弄,侧脸看不见表情,但抱着手臂,应该兴致不高。
她父亲在旁边拆鞭炮,方才玩摔炮的孩子都围过来看。母亲,母亲应该没下楼,去年不就是这样吗。
葛霄正入神,却见她回仰起头。
只这一眼,他呼吸都乱了拍了,眉心不自觉绞着,指腹贴上窗玻璃,摩挲着那道窄窄的身影,一下、一下。
汤雨繁盯着那扇窗户看了五秒,他家还是如先前般漆黑,刘建斌喊她过去,她嘴上应了一声,没忍住回头望了第二眼。
刘建斌正摆着鞭炮,让她把周围两个孩子看好,怕点火之后一个不注意崩着小孩。
这俩小孩应该是隔壁楼的,还挺听话,叔叔让离远点儿看,他们就乖乖地退远一点。
见要点火,两人小声地嚷起来,笑着闹作一团,往汤雨繁身后躲。
鞭炮短暂点亮了这个夜晚,像应和似的,远处也响起炮声,你来我往,此起彼伏。
鲜红炮屑乱飞,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硝烟味儿,她这一整晚的郁郁这才和缓些,捂着耳朵,看到刘建斌端着手机在录像,便朝镜头笑起来。
她的笑容生动不过五秒,炮声暂歇,几乎下一瞬,一束烟花急促地刺破天际,炸作无数璨星,明亮如昼。
镜头里的孩子好兴奋,仰头朝楼顶看去,叫嚷着,烟花!放烟花了!
汤雨繁也仰头,怔忪地望向天台,直到这场紫色的烟花完全歇止。
刘建斌没察觉到女儿的异样,乐呵呵地收起手机,招呼她回去吃饺子,却听汤雨繁说:“我、我先不回,晚上有点儿吃着了,我想再溜达溜达消消食,十五分钟。”
刘建斌费解,方才看她兴致缺缺,现在怎么还溜达——晚上才吃多少就积着了?
好在她爹一向只理解字面意思,听她说等会儿回,就点点头:“那我先上去煮饺子,你别往远处走,就在附近转转得了。”
估摸着刘建斌回到家,汤雨繁一秒钟都不敢耽搁,一步两阶,快步跑上楼——高中体考都没这么着急。
好歹高中还能跑个一圈半圈,这会儿跑两步楼梯就气喘,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天台没锁,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却没有葛霄的影子,连烟花的尸体都不见了。
没见到人,汤雨繁慌不迭给他打电话,还是无人接听,该死的。
连续扑空,她憋着一肚子火,要见就见,不见就不见,玩什么躲猫猫?她把电话往兜里一揣,拿钥匙直接开了葛霄家门。
可当面对这一室死寂,汤雨繁有火也没处发,在门口直挺挺杵了一会儿,还是不死心,朝卧室走去。
开门的力道太大,门板撞在墙上,靠顶门缝上藏着的灰都给撞下来了。
她只觉有东西落在头上,下意识甩了甩,没甩掉,伸手想掸灰,却好像摸到什么黏在头发上。
汤雨繁以为是虫子,捻下来一看,是两片礼花亮片,星星形状,上面浮着层厚厚的灰。
这两片礼花刺破了装满她恼怒的氢气球,使其悄无声息地瘪了下去,她的心在这一瞬消音,想抱怨他的话,我们到底有多久没见面,你为什么躲着我——这些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那什么更重要呢?她恍惚记起一个晴朗的晌午,猫尾巴蹭过脚踝那柔软的触觉,火龙果掉在地上啪嗒响,礼花是一场瓢泼的雨,淋了他们满头,他手抖得蛋糕都在晃,朝她笑。
同样悄无声息的还有眼泪,汤雨繁脊背靠着门板,慢慢滑坐下去,手遮全了脸,啜泣声止都止不住。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汤雨繁说不清她为什么哭,就是委屈,生气。
委屈他大年夜不好好在家吃饭,大冷天满街乱跑,生气他明明回来却要藏起来,倘若不想让她发现,葛霄大可在院里随便找处僻静地方放他那点儿破烟花,何必在天台这么个彼此心照不宣的地方。
他以为她有多迟钝,以为她不记得吗?她怎么可能不记得啊。
想到这里,汤雨繁抖着手捂住脸,忍不住呜咽。
往常她哭鼻子左右还会在心里劝慰着自己,难得如此,汤雨繁已经不愿再费脑子去想当初为什么要提出分开,借此逼自己冷静下来,她的心防彻底被当下的汹涌冲垮,只是想哭,不讲道理,想把这辈子、下辈子、八百辈子的眼泪都哭干掉。
这个年就这样过去。
汤雨繁苦思几天,仍没搞懂葛霄为什么要作这场秀,他有意断联,干嘛搞这样让她误会他在递台阶的事。
她睡不着,翻以前的聊天记录,翻到一个月前,说薛润要来须阳找她那天,葛霄发了一大串捶地表情包:我也想见你。汤雨繁安慰他下个月就过年了,好说歹说才把人哄住。
葛霄问她:今年也一起看烟花吧?
他惯用的问句撒娇意味十足,并笃定汤雨繁不会拒绝他。
如果她说不,那他就明天再问一遍,后天再问一遍,磨得她同意为止。
所以才回来放烟花吗?她躺在床上,呆呆地想。
……还真是够守诺啊。
搞成这样,汤雨繁也很苦恼,尝试从爱情电影里找前人走过的路,奈何葛霄根本不按常理出牌。时至今日,她仍然没法为他下一个果断的定义——恋人?朋友?前任?
都不是,葛霄这两个字是她单拎出来都要新建收藏夹,存在通讯录里都要加星号。正因如此,汤雨繁连参考资料都找不到。
从前汤雨繁并不明白分手后应该怎么对待对方,在她心里,她和葛霄不是“分手”就疏远的关系,听着好像挺不是人的:怎么这样了还缠着人家出去吃夜宵呢?
可如果没有葛霄,她打一开始就不会养成出去吃夜宵的习惯,以前饿了只会催自己快点入睡,现在饿了会第一时间想到他,心里掂量掂量,要不要喊他偷溜出去吃馄饨面呢?
天气、心情、时间是变量,唯一不变的是葛霄。
他们是两株爬山虎,小芽费劲儿往上爬,慢慢缠绕,慢慢共存,直到覆盖这一整面墙。现在要将他从自己的生活里剜掉——她根本分不清哪株是自己,哪株是他,只能把这一墙爬山虎全部铲除。
那还剩什么呢?
施敏山的办事效率很高。钱正峰当初请她帮忙时就说明纪要,只要求尽快离婚,其他无所谓。
王佩敏是不在乎财产分割的,只要和葛鹏程沾边的东西,她看都不想多看一眼,就算房子给她,王佩敏也只想一把烧了才算干净。
谁叫这时间跨度太长,长到别人麻木,本人心焦,只恨不得直接脱身而去。
大年初六提交诉讼,次日,施敏山通知王佩敏提交材料,如果材料通过,一周后法院受理。
一周又一周,王佩敏嫌隔太久,也没辙,施敏山让她做好心理准备,这是一场持久战。
在法院受理前,高三已经开学,当初王佩敏说开车送他上下学,也只有头几天兑现,她家在南边,学校在西边,横跨一个区,光是通勤时间就增加了半个小时。
钱正峰提出换他来接送,被葛霄委婉拒绝,说一来一回太耽误事儿,和他上班时间也对不上啊。
见此,钱正峰没再坚持,只让他路上注意保暖。
冷是冷点儿,久倒不算缺点,毕竟高三忙,在学校里永远在马不停蹄地准备下一堂课,在家里则需要时刻谨记少说话多做事。
葛霄脑袋里那根弦无时无刻不紧绷,除了睡觉以外,只有骑车路上能放空一会儿了。
早上时间紧,晚上放学则慢悠悠地骑,骑车不用动脑子,这样很好。
忙起来确实好很多,再想到汤雨繁,他没有从前那么应激,那张拍立得还夹在他手机壳里,变成小小的护身符,累了拿出来看一看,百试百灵。他还是惦念。
聊天框停在那句新年快乐,两人将近一周都没有发消息,直到返校首周周日,汤雨繁发来简短二字:卷子。
葛霄小心翼翼地发去他昨天做的真题卷,对面便没再回复,晚上才发来五张图,照例是她做的错题分析。
这形式比起上个月更胶着,连视频都不打了。
想想也是,本来就在一个城市,真想见面就几站公交车的工夫,打什么视频。
王佩敏再怎么嘱咐这段时间保持两点一线,对葛霄而言只是借口——他大年三十都能往外跑,何况现在。真想见面就有一百种法子。
坦白讲,葛霄翻翻以前的照片就足够聊以慰藉,倘若真要见到她,他反倒胆怯。
葛霄不知道要以怎么样的面貌去面对她,三个月了,自己好像一点儿变化都没有,他有往前走吗?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吗?成绩还是那样吗?
当初和王胜闯打架后,他也这么躲她,理由一直没变,葛霄不想让汤雨繁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尽管他的自尊在她面前已经够**。
葛霄想不通的事太多,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能让汤雨繁重新接纳他?她到底怎么想,他只能靠猜,而汤雨繁何尝不如此。心照不宣在此刻又诡异地应验,他只能从她的错题整理里看出那一点点在乎。
汤雨繁不打字,不语音,只手写。
高三缺草稿本,她就囤了一板A4纸,高考结束也没用完,现在正好派上用场,每次一发就是五六张图。
从前还讲讲错误步骤,现在不发语音,干脆把该讲的话全写在纸上,满满当当,发完就闭嘴,冷酷地甩图,冷酷地退场。
一周后法院受理,王佩敏格外焦虑,每天下班回来枯坐许久,也不爱动弹了,钱正峰想带她出去散散心,三请四请都请不动她,钱正峰没办法,只能给施敏山通电话。
施敏山问她怎么了,王佩敏也不好意思讲明,支支吾吾说她心不安。
钱正峰本来以为这律师算他拿情分请的,多少得有点儿人文关怀吧,谁知施敏山安慰人的手段相当简单粗暴,直接把半个月内的流程给她讲了一遍。
“接下来法院那边会安排调解员,负责联系被告方,如果被告同意离婚那皆大欢喜,若不同意,十天以后分配法官,开庭。”
“我是不太敢见他了,能申请那个人身保护令吗?”
“目前不行。”
王佩敏缓了缓,问:“他报复我怎么办?”
“你最近见他了?”
“这两天倒没有。”她说,“要是开庭前呢,开庭总得碰面吧。”
“这个我办,你不用担心。”施敏山答。
十天后开庭,是个大风天,一刮风就出太阳,不过几分钟又阴下去,天气预报说有雨夹雪,将下未下,将晴未晴。
王佩敏没让钱正峰跟来,开了钱正峰的车,葛霄坐在副驾驶,二人一路无话。
导航说还有一点三公里到达目的地,王佩敏才开口:“紧张吗?”
葛霄摇头。
“等会儿见着你爸,你别冲动,在法庭上也别和他起争执。”王佩敏若有所思,这话不知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听,“要冷静,要冷静。”
九点开庭,王佩敏过去的时候,施敏山已经到了。
今天温度并不高,她身上多了件披肩,垂着眼睛看手机,旁边站着个男人,闭目养神。
男人约莫三十岁出头,三七分背头,几根碎发潦草地搭在额前,浓眉深目,铅灰西装不太合身,袖口挽到小臂,外套没系扣,敞着怀,里面是件黑衬衫。
这派头,王佩敏这才想起此人来路——钱正峰给她看过那张照片,穿黄衬衫的男人。
见到王佩敏,施敏山便同她握手。王佩敏点点头,目光转向旁边的男人,回忆钱正峰当初的话,他是施律师的哥哥。
于是她打招呼:“施先生。”
男人提了提唇角,礼貌性握手:“免贵姓窦。窦懿钊。”
王佩敏愣了一下,不说是一家人吗?想想估计是兄妹不同姓,毕竟各自随父母姓的不在少数。
窦懿钊打过招呼就没再有动作,影子似的杵在施律旁边。王佩敏不明白这位窦先生来做什么——当初签委托合同的时候也没说还有另一位律师啊。
离开庭还有一会儿,施敏山再做简单沟通,还没说两句,余光里有人直朝这边来,窦懿钊低声提醒:“他么。”
王佩敏给她发过葛鹏程的照片,施敏山知道这男人长什么样,认得出。
说来离奇,王佩敏刚站这儿不到两分钟,就前后脚的工夫他可到了。施敏山估摸他是一路跟着王佩敏来的,便给了窦懿钊个眼神,无声示意:是他。
这男人一脸凶相,眼瞅往这边来,刚要上手,手臂被窦懿钊一把攥住,重重往下一扯。
这一下扯得葛鹏程往前扑,跌个趔趄。
窦懿钊没松开手,拎他好比拎鸡仔,声音是块铁,又冷又沉:“你干什么的。”
葛鹏程常年酗酒,身子骨瓤得不行,被他这么一拽宛如铁钳锁手臂,挣也挣不开,登时冒了汗,面红耳赤:“你放开!”
“我问你干什么的。”
“我认识她,我俩一家人!就想说两句话,没、没别的意思,你先松开我好吧。”
“有话要么当面说,”窦懿钊一甩手松开他,目光沉沉,“要么等会儿开庭说。”
葛霄去后备箱取她装证件的包,这会儿才过来,迎面看到葛鹏程和另一个男人争执不下,他将包递给王佩敏。
眼下葛霄也来了,葛鹏程脸色更青,这是在法院旁边,还有两个男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哪里敢发作,嘴里不干不净地嘀咕,脚底抹油先溜一步。
十载婚姻,王佩敏自认为足够了解葛鹏程的欺软怕硬,当下看到他识时务地服软,她还是气得想笑,真是膝盖软,翻脸比翻书都快,她怎么会跟这样一个男人生活了十年。
施敏山看出她的波动,出言提醒:“等会儿进去,哪怕被告挑衅到你脸上,也不要回嘴,不要争执。”
聊上两句就到点,窦懿钊没有跟着进法院,就在门口等着,施敏山简单嘱咐两句,大概多久结束,让他先回车上等。窦懿钊接过施敏山的披肩,微微点头。
当庭,葛鹏程直接否认双方感情破裂,并拿出从前他去王佩敏单位当众求和的视频,以证这些年一直在挽回。
这视频一拿出来,气得王佩敏差点当庭骂人——好样的,原来他从前三番五次来单位骚扰她是为了这个,她甚至都不知道那场面被录了下来!
葛鹏程声称这些年分居是因为工作原因,他零八年下岗,近几年断断续续地工作,在本地和邻市都有找过班上,并非感情不和。却被施敏山用完整时间线堵了回去。
这条路走不通,葛鹏程那边转其道而行之,知道她们拿不出太多家暴的证据,一口咬死没有感情破裂,过日子谁没有个磕磕绊绊的,都是两口子的家务事。再说了,这几年分居也是断断续续,前年都还有一两个月住在一起,这根本就不能算啊。
说着,被告律师拿出前年葛鹏程母亲住院时他和王佩敏的聊天记录,以及一份水电费的缴费单。
施敏山压根没听王佩敏提过这茬,当即愣了一下。
当初梳理细节的时候,王佩敏说得信誓旦旦:她和葛鹏程分居后就没再联系过。
她看向王佩敏,对方没有迎上自己的视线,脸上挂着藏不住的慌乱,施敏山心里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庭开了两个小时,当事人向自己的律师隐瞒事实,这下再怎么圆也圆不回来了,尽管没有当庭宣判,但她心里基本有结果。
出了法庭,施敏山整理好情绪,并没有质问王佩敏为什么撒谎,只是告诉她,一到两个月判决书就下来了。
王佩敏没接话,只是嗯了一声。
施律师没在意她的态度,看着手机,又说:“如果你打算上诉,就听我的,立刻结束同居。”
现在就考虑上诉的问题会不会太早了?王佩敏嚅嗫:“那我一审……就这样了?”
施敏山收起手机,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