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下来,脱敏成果怎么样不好说,试卷倒是多做了好几套。
范营下课喊他打羽毛球也喊不动了,只能拉旁边的李进当壮丁。葛霄呢,成天窝在座位上长蘑菇,抱着错题集翻来覆去地看。
这番激进的学习势头吓得李进上课睡觉都睡不安稳,范营再抓他去打球,李进旁敲侧击:“霄子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
范营扁嘴挑眉,给他一个“你懂的”的表情:“得心病了。”
俩人当中隔了几米距离,范营说话还囫囵,导致李进只能半听半读,这一读唇语好给他吓一跳:“得精神病了?”
“……你要想这么理解也行。”
“什么病啊。”他追问。
“相思病。”
“啊?”李进嘴张得浑圆,“想死?”
范营无语凝噎:“我回头送你个挖耳勺,你掏掏耳朵吧。”
“行啊,我正好缺个挖耳勺。”
“这句你倒听清楚了!”
大课间结束,李进紧赶慢赶上小卖部买了瓶冰镇可乐,往葛霄桌上一杵,欲言又止三个来回,最后只吐出俩字:“霄啊。”
葛霄正翻着上周的英语试卷,鸡皮疙瘩都被他这声情真意切的呼唤逼出来了,表情一言难尽:“奏。”
李进将那瓶可乐推到他面前。
葛霄面露警惕:“没钱借你。”
“请你喝,”李进强调,“小饮料而已,哥请你。”
“我真没钱借你。”
“我真不借钱。”
“那你干嘛来的。”
“人文关怀。”
两人相视五秒,葛霄扭身问范营:“你跟他说什么了?”
范营手点点太阳穴,耸肩摊手。
直到放学,他也没开这瓶可乐,李进怎么说都不收,非让他拿着,絮叨不停,诸如生活其实很美好你要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云云。
要不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一瓶可乐的代价是洗脑十分钟,葛霄把它塞进书包夹层,决定做可乐鸡翅用。
汤勺在他妈家住了好几天,葛霄准备周末去那边看看。
本来说元旦假结束就接回来,奈何王佩敏稀罕它稀罕得不得了,这两天霸屏朋友圈,清一色全是炫猫——猫吃了,猫睡了,猫挠沙发,猫撅腚晒太阳。
有人成日陪它玩,汤勺也开心。看这架势一时半会回不来,葛霄决定捎几个汤勺喜欢的玩具过去。
周末起个大早,收拾好它的玩具和猫饭盆,犹豫了一下,葛霄还是决定带上那瓶看见生活发现美的可乐,又上菜市场买了两斤鸡翅根,到王佩敏家刚过十点。
好巧不巧是钱正峰给他开的门,葛霄打过招呼便垂头换鞋,汤勺听到门口动静,弓着背朝他跑来,径直掠过钱正峰。
钱正峰悻悻收回想抱它的手,笑说这猫还是认主,昨天喂饭的时候还黏人,这会儿没奶可就不是娘了。
王佩敏晾完衣服出来,两人才得以从这阵僵硬的寒暄中脱身。她擦干手,看到葛霄提了俩塑料袋,随口问:“又买什么了?”
“鸡翅,土豆,”葛霄说着,拿出那瓶可乐,“还有可乐,一锅炖。”
“前两天买的香菇还没用完,也放里吧,”钱正峰补充,“我再炒俩素菜炖个汤。”
“不是还有排骨吗,炖个排骨玉米汤,高三念书多辛苦。”王佩敏打开可乐,新奇地抿一口,被气儿冲得直皱脸。
“那是**翅用的。”葛霄提醒。
王佩敏说哦,又喝一口。
钱正峰蹲在冰箱跟前,费劲八叉刨出来小袋排骨,惨淡地冻成一团冰疙瘩。
“得,我上市场买点儿猪骨吧。”
葛霄正在厨房洗菜,见王佩敏无意阻拦,只好硬着头皮客套两句:“没有就算了,随便搅个面汤就行,我不挑。”
“让他去,”王佩敏接话,“这一天天的,要是不上这个班好给你躺成活化石了——正好出门溜达溜达。”
钱正峰也不恼,就笑:“我没做饭啊?”
“做饭顶什么运动量。”
“我还擦地呢。”
王佩敏理不直气也壮:“那抹布还不是我洗的。”
“你妈真是当司令的命,”钱正峰跟葛霄说,“家里地不归她擦吧她主意还最多,用扫帚嫌起尘,只能拿着抹布趴在地上一点一点擦。”
“不乐意你别干呗。”王佩敏抹桌子也不忘呛他。
“扣帽子,我可没说我不乐意啊。”
葛霄听他俩互呛,手里动作没停,鸡翅改好刀放进盆里腌。直到大门关上,客厅才安静下来,拖鞋声啪嗒啪嗒往厨房来。
王佩敏倚在门口,问:“几号放假?”
“月底吧。”葛霄说,“具体得二十号往后了。”
“易易放假没呢?”
“她十号。”
这你记得倒清。王佩敏斜了他一眼:“你俩寒假出去玩玩啊,上外省转转,这再开学可就没机会了,半年都出不去。”
葛霄的声音顿了顿:“到时候再说吧。”
王佩敏也没勉强,继续道:“那这段时间先搬我这边住两天。”
话题跳跃得太快,葛霄还没反应过来,“啊?”
“我说啊,你这段时间先搬过来住,早上我开车送你去学校。”王佩敏说,“正好我还想让小勺儿在我这儿多待几天呢。”
她说得轻松,葛霄还是听出端倪,回头看向王佩敏,“你见着葛鹏程了?”
母亲不置可否,葛霄没思考几秒便应下来:“还有空屋吗。”
他这就是答应了,王佩敏心情很好,语调都往上扬:“次卧我拿来当储物间了,腾出来也能住人。”
“行,我这两天收拾收拾。”
“我知道你不想跟你钱叔打照面,他上班晚,你俩时间不冲突,撞不到一块去。”
“也没这么夸张。”葛霄用保鲜膜罩住鸡翅碗,牙签在上面扎了几个小孔,措辞,“我就是觉得……有点儿不自在。”
“这有什么好不自在的,都是一家人。”
他干巴巴地笑了下。
转身的功夫,王佩敏已经回客厅逗猫了,葛霄有些无奈,果然做饭这茬指望不上他妈,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
鸡翅还得腌个二十分钟,先把土豆处理了,他做土豆习惯切成三角块,小小块头,炖一会儿就入味。切好下锅,土豆块趴在锅里,热油吱吱作响,表面煎出虎皮就盛出来,底油再下腌好的鸡翅。
鸡翅不用太久,反正等会儿还得炖,两面稍微煎一下,微微焦黄就放可乐。
闻到肉味,汤勺彻底坐不住了,在厨房门口急得挠门,眼瞅王佩敏想拿块土豆喂它,葛霄中途拦截:“油大,猫吃不了。”
“这也没放调料吧,”王佩敏将土豆塞进自己嘴里,“人都能吃,它吃不了吗?”
“吃了不消化,它会上火。”
“猫也会上火啊。”
正说着,客厅门又响,钱正峰回来了。
饭菜赶在一点前端上桌,钱正峰大约也坐立不安,简单给王佩敏夹一些菜,话头才慢慢牵起来。
葛霄头一次发现王佩敏在餐桌上是能听别人说话的,钱正峰聊起厂里哪个同事准备送孩子去外国留学,王佩敏咬着筷子尖,听得专心致志。他乐得清闲,安静地吃着自己面前的菜。
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想到未来一段时间都要在这样的餐桌上吃饭,葛霄甚至有些后悔一口应下搬来住。
要说尴尬到住不下去那也不至于,毕竟葛霄和钱正峰之前就接触过一段时间,葛霄对他谈不上讨厌——从各方面考量,钱正峰都比自己那个便宜爹好太多。
这不挺好的吗,老妈迎来感情第二春,继父话少心眼实,可他就是打心底不想融入新家庭。
葛霄偶尔会悲观地不解,该苦恼如何融入这里的外人难道不该是钱正峰吗?
事实上,他和王佩敏的母子关系并没有亲密到能让外来者变成字面意义上的外来者。不管是王佩敏上一个家庭,还是这一个家庭。
吃完饭,王佩敏非要拉钱正峰去网球场打球,率先出门。
葛霄简单收拾残局,汤勺正卧在电视柜上舔毛,听见厨房垃圾袋响,知道他这是要出门了,猫警惕地探起头,圆眼睛定定地跟着他转。
它这模样有些可怜,像被送到姥姥家过周末的小孩子,巴巴儿看着家里大人,脸上写着:你把我带走吧,带我一块去上班,我不想一个人在这儿啊——他从小被王佩敏送到他姥姥家的时候就这样。
葛霄朝它伸出手,汤勺就晃着大尾巴颠颠儿过来,绕着他手掌打转悠。
可怜见的。葛霄摸了摸它的小脑瓜:“想回家了,是不是?”
汤勺蹭蹭他的手,翻肚皮。
他索性跪蹲在它跟前,抚摸着小猫柔软的腹毛,说我最近回家晚,回去都快十一点了,一天在家里待不到六个小时,大部分时间还都在睡觉,没法陪你玩,你只能吃吃睡睡啃啃充电线。
平常在家听他自言自语,久了猫都带人味儿,听他这么说,汤勺慢慢咔吧两下眼,呜了一声。
撇开偷吃罐头不谈,汤勺是只非常讲道理的小猫,放饭的陪它玩了半个钟,它就心满意足回窝里睡觉了。葛霄走前还点点它脑瓜子,只见此猫毫无反应,睡出一串鼻涕泡。
雪还没化干净,这两天冷得出奇,棉袄都不够御寒,只恨不得将脸也罩起来隔绝通风。上午还勉强出了几个小时太阳晒晒暖,逼近四点就起风。
葛霄嫌冷没骑车,殊不知在公交站等车同样挨风刮,他妈家这边的公交还是小线路,十分钟不来一趟车。
实在冻手,他懒得再拆耳机线,电线杆子拔凉,靠都靠不住。
好不容易倒三趟车回家,刚进小区门口就接到王佩敏电话,说俩人进医院了。
好给葛霄吓一跳,下午不还出门遛弯消食了吗,怎么还遛进医院里了。
再多王佩敏不肯说,只让他抓紧来市人民医院一趟。
下车差不多五点过半,他打了三通电话王佩敏才接起来,王佩敏说在四楼拐角的诊室,催他快来。
紧赶慢赶到四楼,门诊部这会儿临近停止挂号,诊室门口围着的人三三两两,抱着手臂往里面探头,生怕医生下班走人。
拢共没几个人耐得下性子往长椅上坐,一位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正和旁边的女人聊着天,还有一位坐得离人堆很远,佝偻着背,胳膊撑在膝盖上,不住搓手。
葛霄在他面前停了太久,以至于那男人都觉出不对,这才抬头,四目相对。
葛鹏程。
上次在王佩敏家楼下远远一眼都看出他瘦了太多,此刻这样的距离更加明显,葛鹏程几乎瘦脱了相,蜡黄的两颊往里凹进去,显得他颧骨更高,挂着难看的青紫,狭长的脸上胡子拉碴,嘴唇还破了三道口子。
见到他,葛鹏程下意识搓了搓手,目光不定,在他脸上兜了三圈,率先移开眼。
耳旁嘈杂不断,葛霄沉默地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记忆里,哪怕在同一间屋子待着,葛鹏程也总是离他和王佩敏远远的,站着吵架、抽烟,躺着喝酒、睡觉,少有如现在这样平静地坐在这里。换作以前,葛鹏程早就暴起呵斥他怎么看人呢,我可是你老子。
我是你老子。这话像一句咒语,足以保全葛鹏程全部的自尊心,才叫他如此固执地挂在嘴边。
单论强自尊,葛鹏程和汤雨繁还是两回事,汤雨繁是不喜欢在别人面前露怯,而葛鹏程呢,他觉得全世界都瞧不起他。哪怕别人多看他一眼、一笑、一句话,他都觉得对方在心里冷嘲热讽,从而认为自己的失败是摆在明面上的,这会使葛鹏程更加生气。
但他是个窝囊的家伙,用王佩敏的话说那就是耗子扛枪窝里横,唯一敢发作的对象只有他儿子,现在这个“唯一”又要加上一个附加条件:他儿子小时候。
就像现在,葛霄站在五米开外的地方,眼里的审视意味显而易见,他倒连一个屁都不敢放了。
葛鹏程顶识相,知道柿子要捡软的捏,但凡跟王佩敏动手都还会悠着点儿,毕竟王佩敏家里还跟他沾亲带故的,闹太大面上不好看,但儿子就不一样了,毕竟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老子管儿子天经地义,打坏了又不用赔钱。
天晓得现在葛霄站起来能高出他一个头,就葛鹏程这个酗酒闹事都知道避开壮汉的性子,他太明白跟什么样的人动起手来落不着好了。
所以当葛霄问他王佩敏去哪儿了,葛鹏程只是顿了两秒,说她还能去哪儿,带那孙子去做什么检查了呗。
这副口气让人听得厌烦,葛鹏程真是一点儿没变,挨拳头的时候求爷爷告奶奶,背地里还是管你叫孙子。
葛霄懒得再搭理他,终于在五楼护士台找到了王佩敏和钱正峰,她看上去吓得不轻,头发乱糟糟,包带都给扯断半根。
一见葛霄来,王佩敏的眼泪水控制不住往外掉,钱正峰一手扶着她,一手还攥着皱巴巴的单子。
葛霄说叔,单子给我吧,我去弄。
钱正峰作势要掏钱,葛霄安抚地抬了抬手,示意他看好王佩敏就好。
缴完费,钱正峰进CT室,葛霄得空跟王佩敏说上话,反复确认他妈没伤着,这才问起前因后果。
王佩敏哭得话都讲不清,断断续续地说葛鹏程嘴里不干不净的,钱正峰气不过要动手,俩人这才起了冲突,谁知钱正峰后脑勺磕到电线杆了。
越说越苦,当年怎么就找了葛鹏程这么个犊子呢,白瞎老娘好几年。
葛霄被她哭得脑袋一团乱麻,糊里糊涂地想,一个说钱正峰是孙子,一个说葛鹏程是犊子,这什么乱套辈分。
哭到半截,王佩敏才过回来味儿,问:“你把费缴了?”
见葛霄点头,她着急起来:“你没走他医保啊?他们单位还能报销呢。”
“他没提,我不知道。”
“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呀。”
葛霄忍不住叹气:“他挨的是葛鹏程的打,我哪儿来的脸走他医保。”
“你这是什么话?”王佩敏眉毛皱起来,“你钱叔可不是那种人,他不会瞎想的。”
“钱叔会不会瞎想我都得这么做,”葛霄已经疲了,耐着性子解释,“他跟你有过又不是跟我,省这点儿钱不还得让你先点头,话说到脸上谁都不好看。”
王佩敏被他噎了一下,面上有些挂不住:“你这孩子……”
做完CT出来,钱正峰还有心情笑呢,一个劲儿地安抚王佩敏:“以前就说我头硬吧,你还不信,小磕小碰能出什么事呀,哪儿至于哭成这样。”
葛霄识相地没往跟前凑,得空去询问旁边的护士,说一个小时后出片子,直接去四楼回诊。所幸检查结果出来没什么大碍,开了点儿药,回家静养。
再出诊室,葛鹏程已然不知所踪,堪比吃饭吃一半尿遁逃单,王佩敏不好当着钱正峰的面发作,无奈在场还有第二个姓葛的,葛霄忙前忙后也没换来她一个好脸色。
意识到王佩敏此刻情绪上头,钱正峰相当尴尬。
刚出医院大门,他便招呼葛霄等会儿一起吃个饭,葛霄估摸他是准备把刚刚的钱算清楚,想来又是一阵形同不熟亲戚过年给红包的要命推拉。
他也懒得看王佩敏脸颜色了,干脆拒绝,没等钱正峰再挽留,就往反方向的公交站走去。
好在王佩敏没追上来。葛霄松了口气,却无法解释此刻的烦躁。
这真值得庆幸吗?
“等会儿一起吃饭吧”只是托词,是客套,判断此类客套本身就是一种残忍,是划分远近亲疏的默认方式,尤其对面还是他妈。
但他现在真的、真的只想找个饭馆好好吃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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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第7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