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根本连面都没见到?”范营诧异地问。
“见到了啊。”葛霄说。
“说上话了吗?”
“没。”
“话都没说上叫个屁的见面啊。”范营拿一串韭菜放上烧烤盘。
“不是你说的吗——去了人也不一定想见你。”
“哎,打住,我和你可不一样啊。”
葛霄往嘴里送肉的动作一顿:“又和好了?”
范营挑了挑眉。
神经病。
葛霄咬紧牙憋出句:“我再对你那点儿破事多蹦一个字我就是狗。”
笑归笑,范营到底怕葛霄真生气,往他碟里连放三串烤牛筋,以表投诚之意,“哥们,你这就有点儿唯恐天下不乱了啊。”
“我唯恐天下不乱?上次是谁说自己死活不想回蔡青泱信息的?”
“哎呀,计划赶不上变化嘛。”
吃到一半,蔡青泱的电话进来,范营放下手里的烤串,上店外面接电话。窗玻璃结了好厚一层冰窗花,从里往外看真是冰凌凌地漂亮。
须阳这场雪大得惊人,印象里,很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往年每逢冬天都会稀稀拉拉落一些,基本是半天就停,积不起来,落在地上化作泥水,骑电动车得离汽车远远的,生怕被溅一身泥巴。
这次的雪足足下了两天,压塌了小区里好几棵树,瞧这势头是非要下到假期返校不可。
上次下这么大的雪,好像还是在零几年他上小学那会儿。
大约在四年级,王佩敏和葛鹏程关系最为白热化的阶段。
他家里一向没人管他上下学,那时连放学后的晚饭都撒手不管了,王佩敏一周给他五十块钱,饿了就自己买点儿吃。
五十块是笔巨款,葛霄舍不得花,就存在公交卡套后面,每次拿两块出来给汤雨繁买酷儿橙汁——她家里管得严,从来不让她碰饮料,尤其是带气儿的碳酸饮料。
汤雨繁不太爱喝可乐,葛霄就总买一瓶冰橙汁,课间去她班里找她,俩人在走廊你一口我一口分着喝掉。
偶尔也带两包干脆面,汤雨繁口轻,吃着咸,两口就撂摊子不干了,剩下的都进葛霄肚子里——王佩敏说过他好几次,怎么从小就爱给人家打扫剩饭。
要说汤雨繁零用钱没他多,脾气还比他倔,喝他饮料吃他零食还非要还,葛霄不要她的钱,她绞尽脑汁也要还这人情债,说那我就帮你写口算题卡。
这挺好的,不用写作业,还能借做作业为由多和她玩一会儿,葛霄欣然应允。
直到那年冬天下大雪,汤翎和刘建斌都没能来接她,用校讯通给汤雨繁打电话,让她和小霄结伴,一块回来也安全。葛霄凑在旁边眼巴巴地听,拍胸脯保证一定会和姐姐好好回到家。
嘴上信誓旦旦,俩人刚出两条街就拐麦当劳去了——到底是谁想出把麦当劳开在小学附近的主意!
汤雨繁没吃过这玩意儿,以为和校门口的塑料小杯米线一个价钱,晕头巴脑跟着他进去了,一看菜单,小脸蛋迅速凝重。葛霄问她想吃什么?汤雨繁说我先不吃了。
葛霄小时候的脾气有点儿人来疯,下场大雪给他激动得不行,一下午坐立不安,坐教室里就跟屁股上长钉子似的,何况放学还能和姐姐吃着麦当劳,踩雪走路回家,这简直是最标准的小学生作文——《幸福的一天》。
谁知汤雨繁说她不吃,这话犹如一盆冰水当头泼下,残忍地浇灭了他火热的心。葛霄巴巴儿地看着她:“真的不吃吗?你不饿吗?这个很好吃的。”
汤雨繁小小年纪就心如止水,在他这番小狗攻势下仍然坚持己见:“我还是不吃了,我不饿。”
“你和汤姨打电话的时候明明说饿了的,”葛霄快急眼了,坐得笔直,“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她没辙,手指在鸡腿堡下方价格上画了个圈圈。
葛霄这才反应过来是价格的问题,很认真地说:“我请你吃。”
汤雨繁还是摇头。
怎么会有这么固执的人啊。他急得抓耳挠腮:“那你帮我写口算题卡。”
“五页口算题卡是两块钱,汉堡和可乐十四块钱,换算下来就是三十五页口算题卡。”汤雨繁说,“我这两天有奥数比赛,写不了这么多,何况你们老师才布置到248页,写太快肯定要被他发现。”
“才不会被他发现呢。”
“我们数学老师就抓到班里男生抄答案。”
“那是你们班男生太笨了。”
汤雨繁被他逗乐了:“那你说,怎么样才能变聪明?”
“多吃汉堡包呗,”葛霄拿过优惠单,“你这两天写不完,可以留到周末写呀,我是不急的。再不济就存到寒假,你帮我写寒假作业。你想想啊,你和我一块吃汉堡,汉堡就更好吃了,行行善吧好姐姐,十四块钱买我开心还不行呀?”
一到这事儿上他嘴皮子比谁都溜,汤雨繁敌不过他软磨硬泡,一人点了一份汉堡可乐套餐,葛霄还不乐意在店里吃,非要拿着边走边吃,说好玩。
积雪映得天空黄澄澄,俩小孩一人举着个大汉堡,边走边吃。
雪快要到两人膝盖,葛霄还专挑雪厚的地方踩,一脚深一脚浅,周围骑自行车的行人纷纷推车,大家都变成蚂蚁,慢吞吞地往家走。
葛霄说要打头开路,兴冲冲地走在前面,汤雨繁的可乐放在书包夹层里,摇摇欲坠,她顾着可乐的平衡,走得很慢。
汤雨繁那点洁癖打小就有,生怕这玩意儿洒在书包里,一书包作业本全完蛋。
眼瞧葛霄越走越快,她着急了,就在后面扯着嗓子喊他大名:葛霄!
他这才回头。
范营正杵在外面敲玻璃窗,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指指后面。葛霄放下手里的筷子,起身。
见他出来,范营满口抱怨,说你发什么愣呢,喊好几声你头都不带转的。
葛霄随口应付他:店里太吵了,没听见。
积雪将树枝压断,打在车上,愣是将这排电动车全部压倒,电动车警报声此起彼伏,嘀呜嘀呜叫唤。葛霄那辆小电驴压在最下面。
两人吭哧吭哧扶完这排车,碟子里的牛筋已经凉透,葛霄夹到烤盘上再烤一遍,范营在旁边剥毛豆。
此人的感情问题刚解决,立马开始咸吃萝卜淡操心,盘问他:“那你往后还要去找她吗?”
“不知道,”葛霄说,“我好像也没什么立场再出现。应该算是结束了吧。”
此话一出,范营剥毛豆的动作犹如卡壳,没再动。
葛霄瞥他一眼:“发什么愣,举着不吃。”
他这才将毛豆扔进嘴里,“你认真的?”
“嗯?”
“分手啊,你认真的?”范营问,“以前可从没听你说过想分手,怎么这么突然。”
“我不想分手啊。”葛霄平淡地说,“不想也改变不了什么,我生活里绝大部分事情都没法被我的想法左右。说到底我根本就不想被我妈生下来,能怎么办,我现在不还在这儿烤牛肉吗。”
在范营的印象里,葛霄一直是挺平和的人,约饭从来只付钱不做主,弄坏他东西也不生气,没脾气,没主见,也只有提及喜欢的女孩他心率才会有点儿波动。
范营头一次听到葛霄讲话主观色彩如此浓烈,震得他好半晌没说出来话,最后只憋出一句干巴巴的:“别这么悲观啊,至少……你不想分至少还能争取一下。你看菜菜,一个月跟我提八百遍分手最后也没分干净。”
“这不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了,女孩儿都爱说反话。”
“汤雨繁是认真的。”葛霄说,“我也是认真的。她不需要我了。”
范营还想说什么,都被这一句话堵了回去。
“我已经没有什么能给她,能安慰她的了。我没用了,为什么还要拖着她不撒手。”
“我感觉你根本就不明白怎么谈恋爱。”
葛霄竟然笑了。范营想说你笑鬼啊,没见过失恋还能乐得出来的。
这话还是吞回肚里,杯里的啤酒还剩半杯,他磕了下葛霄杯口。
“我俩认识的时候才多大,再次遇到又是多大,懂什么爱不爱的。”葛霄说,“她不懂,我也不懂。我就算是把所有爱情电影全看一遍,无数个九十分钟堆起来,能教给我的也只有爱情的美好、缺憾、阴晴圆缺。谁会花钱拍一部片子只为了教观众怎么谈恋爱——这其实就不用教,至少我……和她,都是这么认为。”
盘上的牛肉烤过劲儿,糊着一层焦皮,食欲全无。范营手里的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戳弄着它。
“她觉得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对方好,说难听点儿,自以为是。”葛霄微微顿了口气。
“就比如我喜欢吃陈皮糖,一天不吃就难受,我喜欢她,就拿兜里五十全买陈皮糖,哪怕我兜里只有五十,全给她买糖,她也不一定会真心实意领这个情——这无关爱恨,只论个人。她会吃掉是因为她……喜欢我,不想看我失落,但糖味儿黏在她牙上,痛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这好受吗?”
“可她乐意啊。”范营说,“因为喜欢你她才愿意吃这个不喜欢的糖,这还不够吗?”
“我不乐意,”葛霄说,“我不想让她疼。”
“分手也无所谓?你自己难受也无所谓?”
几乎毫不犹豫地,葛霄点了点头:“嗯,无所谓。”
“反人类啊。”范营忍不住感叹,“你呢?角色调换,换作她是那个给你糖的人,你吃糖会牙疼,那你还吃吗?”
“我吃啊,”葛霄笑起来,“我才不论她的事理,也不怕牙疼,我就是想要她自以为是,对我来说这词儿根本不是贬义,只要她愿意看着我就好……我不要更多的了。”
“你能不能多为你自己考虑点儿?就她牙疼是疼,你牙疼就不是真疼了?”
葛霄愣了:“这话汤雨繁也说过。”
“操,那她说得对啊。”范营说,“你真是太缺爱了,还钻牛角尖。”
葛霄静了两秒,认真问:“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脱敏呗。”
“怎么脱敏?”
“就按你说的,分手,别把她当精神支柱。”范营嚼着牛筋,含糊地说,“你俩没再遇上之前你也没什么精神支柱吧?当时照样不活得挺好。”
他们当中衔接上一分钟左右的沉默,他说:“我有。”
“谁。”
“不是人。”
“那是什么?”
“有人和我说过,我以后会过得……挺幸福。”
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范营能吐槽到七老八十:幸福不幸福还用你说啊,装什么上帝。奈何当下话事人是葛霄,怎么说都好像不太对。
他缺爱,这话范营说过很多次,葛霄从反抗到默认,如今也无所谓了。可究其根本,为什么缺爱?范营从不往下细想。毕竟兄弟之间重在点到为止,吐槽是,八卦也是。
这么想着,他心里有些难受。难怪葛霄能将一句轻飘飘的白话奉为圭臬——幸福,爱,这些对范营来说假大空的虚词儿,葛霄真的很需要。
范营只说:“算命的吗?”
“改命的。”
好信誓旦旦的三个字。
“好,那按你说的,你前十年精神支柱是句话,后十年精神支柱是个人——你真得改改这个习惯,这很危险啊。”
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葛霄肃然:“怎么就危险了。”
“你要有自我啊。”范营恶狠狠地咬下一块烤蔫儿的韭菜。
“什么是自我。”
范营沉默了。
“什么是自我?”葛霄又问一遍。
范营权当选择性耳鸣,继续指点江山:“首先你就不能把人当精神支柱。”
“靠,敢情你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自我可就给我做上心理辅导了,庸医。”
如此毁人清誉,范营颇为不满:“你就按我说的做,七天一个疗程,无效退款。”
“退款包含精神损失费吗?”
“你丫还精神损失上了。”范营没忍住笑,“我就是让你少惦记她点儿,不是你去火星她在地球你俩死生不复相见,有这么难吗?”
“难啊,”葛霄也笑,“不难我在这儿跟你说个什么劲儿。”
他跟发现新大陆似的,喊:“哎!病灶这不就找到了,看到没,这就是你没有自我的临床表现。”
“你有种就再大点儿声,让十里八乡都知道这里有庸医出诊。”
“庸医忠告,多学习少发呆,忙起来就没空胡思乱想了。”
这话她也说过。葛霄想,但他没敢说出口,生怕范营又说他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没自我。
究竟什么才是自我呢?
将近一周,葛霄都没想出答案,尽管他完全按照范营的医嘱行事:多学习,少发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成天跟在汤易易屁股后面跑。
他不再没事就发两条信息过去烦她,起初还纠结她打电话追究原因要怎么回答,显然是他想太多,汤雨繁没问为什么。
想想也对,她不是会喋喋不休地追问“为什么”的人。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聊天框日渐空荡。不过还有每周日固定的试卷时间,汤雨繁会准时准点打视频给他。葛霄这么安慰自己。
汤雨繁不发朋友圈,博客停更几年,连头像也万年不换。低迷的分享欲使这两个小时的视频时间变得弥足珍贵,这也是他唯一能够知道她近来如何的途径了。
葛霄这才切实地恐慌起来,因为分别。
这段时间他总想起恬恬——跟他俩一块去沙坑大战小胖的二楼小姑娘。
彼时刚升二年级,因恬恬母亲工作变动举家搬迁。恬恬搬家,他俩都去帮忙,小孩搬不动几样东西,这是变相的告别时间。
三人聚在恬恬房间,相对无言,安静地帮恬恬整理要打包的书本。
汤雨繁年龄大他俩一岁,他和恬恬都爱黏着姐姐,两个小姑娘经常凑在一块嘀嘀咕咕什么,然后喊葛霄去跑腿买小食品。恬恬也没少因为汤雨繁太护葛霄而哭鼻子,说你怎么去哪儿都带着他呀。
现在要分开,她俩倒都装哑巴了。
葛霄看到汤雨繁偷偷拿袖管擦眼泪,而恬恬始终一声不吭,只在家具全部搬到大货车上后,恬恬母亲喊她上车,小姑娘才跑向他俩,往人手心儿里塞东西,塞完扭头就跑。
葛霄垂头,手里握着颗玻璃青苹果,一人一个。再抬头,大货车已经关上车门,驶出他们的视线。
他拽拽汤雨繁的衣角——她又掉眼泪了。
但他没带纸,只能用袖筒擦她眼泪。汤雨繁哭得话都讲不清,还要嫌他袖口脏,葛霄说你刚刚不也用袖筒擦眼泪了吗。
汤雨繁哭得更大声了。
那段时间她说话文绉绉的,因为学期初她们班搞出一个图书角,她经常借书拿来午休看——《青年文摘》,《意林文学》。
又闹腾着让老妈带她去新华书店买书,回来还顺手送他一本海子的诗集。
文绉绉的小汤边擦眼泪,边说长大真讨厌。
谁长大了?葛霄问。
汤雨繁说这就是长大啊,就像你换牙齿会哭,长个子膝盖疼会哭,和朋友分开也会哭。
葛霄一知半解,不懂诗集,不懂分别为什么要哭,不懂哭为什么和长大划等号,也不懂她到底在讲什么排比句。但他心里酸酸的,像喝了三缸老妈煮坏的酸梅汤。
葛霄说,我不想分开,怎么办。
那就记住以前吧。汤雨繁这么回答。
记住曾经比记住分别更重要,这是汤雨繁给他的答案。
葛霄拿来践行数年,他和母亲搬去城南头两年不好过,他就总翻汤雨繁送他那本《海子的诗》,想以前,以前和她一起上学怎么样呀,下学怎么一起回家呀,趴在泡桐树下挖蚂蚁窝呀。
他试图拿这些抵抗分别。六岁是一回,八岁是一回,十七岁是第三回。再一再二不再三,这次是该有一颗平常心了,可他还是坦诚地难过,次数无法稀释眼泪,这个世界上所有事情都会被习惯,除了疼。
凡事要往好处想,这次比九年前好很多,至少每周还可以同她打两个小时的视频。
每每想起,葛霄都在心里默默感谢小汤同学这个下雨下雪下刀子都要把事办完的性格。情爱在她生命中的地位当真太低,低到她分手后照常给他这位普通朋友补习,面不改色心不跳。
尽管落差仍旧存在,不可忽视。
你想想,往常打电话连说带笑的,现在变成埋头写题,偶尔冒出一两句话。葛霄第一次发现汤雨繁的嘴唇走向居然不是往上翘的,面上没表情就淡,淡得吓人。用范营的话说就是以前给你好脸给多了。
她说话还是那么有耐心,咬字轻轻的,讲他做错的步骤,说你上次月考这个题型就做错了呀。葛霄静静地盯着屏幕,一动不动。
你有在听吗?汤雨繁问他。
答案是没有。但这话他才不敢说。
所幸葛霄每次都开录屏,把两个小时完完整整录下来,反复地看,反复地看,乃至失眠也要放在旁边听着。
汤勺听到屋里半夜还有人说话,警惕地在门口蹲了十来分钟,努力判断这是进贼还是主人自言自语。
范营那劳什子脱敏疗法根本无效,两个疗程下来,葛霄只觉自己离失心疯差不离了。
让他的情绪完全剥离汤雨繁这三个字比登天还难,哪怕是现在,一个月只有四次交流的情况下,葛霄还是会被她一举一动牵动内分泌平衡——汤雨繁笑一下,他心跳一下,汤雨繁穿了一件他没见过的新衣服,他分外怅然若失,甚至去搜这件衣服有没有网购店铺。
直到他在济坪财经的公众号里翻到一则期末周努力复习的宣传帖,里面配了几张现拍的照片,济财图书馆的灯光白得闪眼,衬得这图鬼鬼祟祟。
大致浏览一遍,葛霄刚往下翻几下,突然意识到什么,滑了回去。
葛霄打开其中一张图,放大、放大、放大。
背景里是她坐在角落,垂着头背书。他心脏便控制不住狂跳。这回葛霄第一眼看的不是表情,不是衣服,而是旁边露出那一小截模糊至极的绿色。
是他去年送她的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