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卡城,空气里带着初秋的凉意。姜叔叔在机场接到我,眼角皱纹比记忆中更深了些。
他接过我的行李箱,手掌厚实有力。
“小夕,你咋又瘦了,”他说着家乡话,听着很是舒服,“这次回来可得好好补补。”
车里飘着淡淡的桂花香,他事无巨细地问着我的生活,我则小心避开了所有关于健康的话题。
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姜叔叔专注开车的侧影,忽然与记忆中的一个画面重叠。
他是和父母关系最好的大学同学。有一次父亲刚出国不久,家里的老式挂钟停了。姜叔叔下班后匆匆赶来为我们解围,他会一边修理钟表一边用带着乡音的话安抚我。然后会偷偷带我去夜市,买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哄我开心。后来,我们出国与父亲团聚,姜叔叔也因业务拓展迁来同一座城市。他和姜阿姨没有子女,待我视如己出。家中突遭变故后,是他们第一时间向法院申请成为我的监护人,将这份没有血缘的亲情,用最庄重的方式延续下来。
“姜叔叔,”我望着窗外,轻声说,“如果没有您和阿姨,我在这异国他乡,真不知会怎样……真的很感激您。”
“傻孩子,突然说这些做什么。”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叔叔是看着你长大的,早就把你当亲闺女了。记住,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务实,“你前几天说工作量减少了……钱够不够花?有任何困难,一定要跟叔叔讲。”
“不用,真的不用了,”我连忙摇头,心底闪过一丝心虚,“我父母留下的……还有很多。”
十九岁那年,姜叔叔将一笔信托基金转到我名下。但他或许并不知道,我父母并未留下多少积蓄,那笔钱早已用于支付我昂贵的学费和医药费。我撒这个谎,只是不愿再成为他的负担。
“你净瞎扯……”姜叔叔刚开口,就被我打断了。
“姜阿姨还好吗?上次在电话里一直咳嗽来着……”我转移了话题。
“哎,她身子骨就那样儿,啥时候好过?”姜叔叔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倒是你,打小体弱……马上换季了,可不能着凉。”
“您放心,我会注意的。”
夕阳透过车窗,为他灰白的鬓角镀上一层柔光。
*
车子驶入那片熟悉的大院。姜家庄园坐落于近一英亩的缓坡之上,周围是无边无际的油菜花田,应该是属于附近某所农场的。暮色中,灰色别墅静静矗立,围栏内玫瑰开得肆意奔放,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几乎令人窒息的香气。我小时候就喜欢坐在这里发呆,喜欢一直被阳光和花香覆盖着,感觉好像这样阴霾就会离我远去。
姜阿姨为我们开了门。她披散着头发,发梢干枯泛黄,像是许久没有精心打理过,人也消瘦得有些脱了形。我们在门口静静相拥了好一阵子,我心疼地轻拍她瘦削的脊背,能清晰地感觉到每根突起的骨节。
“阿姨,您怎么瘦成这样了?……”
“没事儿,就是年纪大了,消化不太好……”她声音虚弱,却突如惊醒般,用微弱的力气将我轻轻推开,“小夕,你快离阿姨远点儿……我这感冒没好利索,别传染给你……”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微妙的慌乱。
此时,拖着行李箱的姜叔叔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来,伸手将我揽向身边。在与姜阿姨擦肩而过时,我似乎听到他低声用极冷的语气说道:“一边儿去,别碍事。”
那一瞬间,我看见姜阿姨的肩膀颤抖了一下,眼神迅速黯淡下去。
*
晚餐时,诺大的餐桌上摆着几样清淡的菜。
姜阿姨安静地坐在对面,小口啜着粥。姜叔叔不断将菜夹到我碗里,嘴里念叨着:“我让苏珊(保姆)特意少放了盐…”
我望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肴,耳边却反复回响着那句冷冰冰的“一边儿去”。
许多事情,或许并不像表面那么光鲜。
*
此行的另一个目的,是取回父母的旧物。
晚餐后,我借口整理行李回到自己的房间。
因为案发时我年纪尚小,许多事早已模糊。但如今,这些尘封的旧物或许能成为关键线索,也是我眼下仅能抓住的希望。
我明白警方有他们的职责与手段,但我也有自己必须走完的路。
至少,唯有全力争取过,才能无愧于心。
……
这些遗物都被收在房间储物室里的一只上了锁的箱子里。记得父母离世后,他们的遗物大多都被处理掉了,只留下一些作为念想,被我收进了这个箱子。然而自那以后,我失去了打开这只箱子的勇气。
旧木箱的锁孔有些滞涩,那枚小钥匙入手冰凉。
我深吸一口气,轻轻转动。
“咔哒。”
箱盖弹开的瞬间,尘埃在光线中飞舞,一股旧纸张与时光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我的心跳声在寂静中被放大了数倍。
搁放在最上面的是一件爸爸生前最常穿的牛仔外套。
接着是妈妈的一件淡蓝色碎花连衣裙。她其实很少穿它,但我清楚地记得,她总是用防尘袋仔细将裙子套好并挂在衣柜的最深处,偶尔会拿出来端详抚摸。
一股酸涩猛地涌上鼻腔,我捧起这些衣物,将脸深埋进去,疯狂地寻找一丝熟悉的气味。
没有烟草味,没有雪花膏的香气。
他们存在过的证据,已被时间无情地偷走。
我将这些衣物一件件叠好,收进事先准备好的袋子里。
*
忙碌了近一个多小时,我忽然想起还有一些口服药没吃,便轻手轻脚地下楼去厨房取水。
走廊的顶灯在我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四周寂静无声。
我放轻脚步怕惊扰到大家,却在快到楼梯口时猛地停住。
那扇门……开了。
记忆中走廊尽头那扇永远紧锁的门,此刻竟虚掩着,门缝里漏出一线微弱的光,像黑暗中窥视的眼睛。
我屏住呼吸,鬼使神差地靠近。
整间屋子只有一扇小窗户,潮湿的空气中浮着尘埃。
一盏老式台灯在书桌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我细细一看——
一张旧木桌,一把木椅。椅子上异常刺眼的那个鲜红坐垫……不是我家以前的旧物吗?
目光随即扫向靠墙的黑色书架,各类书籍整齐地摆在上面。而最中央的相框里,是我七岁时和母亲在国内公园的合影。她的笑容温柔,我紧紧依偎着她。这张照片的副本,应该早已随我父母的遗物深埋在箱底的那本老相册里。
“小夕。”
声音从背后响起的一刹那,我的心脏猛地坠落。腕上的监测器发出尖锐的蜂鸣。
我回头看,姜叔叔站在光影交界处。
走廊的顶灯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他脸上的神情隐在阴影里,我看不真切。
“我……”我按住狂跳的心口,声音发颤,“出来倒水。”
“是不是心脏不舒服?”他快步上前扶住我摇晃的身体,语气关切,手心却带着一丝冰凉的潮意,“药在哪儿?叔叔去拿。”
耳鸣声淹没了一切。我闭上眼,强迫自己调整呼吸,就像无数次训练过的那样。
再次睁眼时,视线无法控制地落回那把红垫木椅上。
“姜叔叔,”我小声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这些家具……怎会在您这里?”
他没有立刻回答。寂静中,只有监测器规律的滴答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您一直保存着这些,”我望向照片里母亲温柔的笑靥,轻声问道,“是为了给我留个念想,对吗?”
无人应答,只有老台灯电流的微嘶声。
我转过头,努力迎上他的目光,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弧度:“谢谢您,姜叔叔。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您还这样惦记着。”
他沉默地看着我,那复杂的目光像一湾深潭。
许久,我垂下眼,轻声说:“我得去吃药了。您也早点休息。”
我转身走向楼梯,木质台阶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就在我踏上第一级台阶时,一阵梦呓般的低语轻轻飘了过来:
“太像了……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我的脚步霎时停住,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