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深夜,病房中除却病人们此起彼伏的微鼾,便只剩下护士极轻的脚步声。
值班室里亮着灯,拍好的片子被递交到值班医生的手里,在灯台上一照,医生说:“肺部病变了,咳血了才察觉吗?”
程筝轻轻翕动眼睫。
今天恰是她二十六岁生日的第三天,从她开始咳嗽到肺部病变,也不过才三日光景,速度较正常人来说实在快过头了。
指甲掐住指腹,周怀鹤双手摊在膝头,围巾圈在毫无温度的人身上,也是凉的。
按动笔的笔尖沙沙划过诊单,医生严肃说:“建议现在就住院控制病情。”
“我不住。”程筝开口。她知道吃药没有用,这并非医疗手段能够解决的病。
身旁的周怀鹤侧头望她,看见她冷静的面庞,正直直看着自己的片子,以极尽沙哑的嗓音说:“先开点药吧。”
医生放下笔,认真劝阻:“是钱的问题吗?你肺衰竭的速度看上去很快,回家不是等死吗?”
程筝掐住两肋偏头闷咳,血腥味再次涌上喉管,她竭力忍住,艰涩道:“我今天不能住院,先开两个月的药,注射的或口服的都随便,后面我会再来。”
医生摇头:“你这样——”
不等她说完,程筝一把捉住周怀鹤的手臂,目光炯炯,强硬道:“带我回家。”
周怀鹤以安静的眼神扫过她的脸颊,眼睫微微落下,眸光聚焦与她唇角干涸的一块血迹。
他摁住她,程筝不明所以,见他拾起桌上的笔,写字:“你应该治病。”
她重重抿唇,掐住他的小臂,咽下一口血水:“我住院治不好……你知道的。”
周怀鹤指甲嵌入指腹更深,像是要掐断一截手指,程筝声口冷硬了些:“回去。”
“什么事比你自己的命还重要?”医生实在不解。
两方谈话不能够维持在一个维度,程筝不知要怎样向她解释,几番推拉之后,医生靠在椅背上叹气开单子:“可以先开止咳的药,但我还是建议你尽快住院治疗。”
医院楼外,阵阵萧索的秋风抚过人面,那出租车司机极为负责地等在医院大楼门口,一边打电话一边抽烟,周怀鹤皱眉,走过去直接用两根指头捏灭他的烟。
司机刚要发作,周怀鹤向下垂视他,围巾之下鬼气森森一张脸,仿佛从将才的墓地里爬出来似的,于是男人又噤住声。
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掐灭他的烟头之后,那两根手指轻巧地搓抖掉烟灰,毫发无伤,更不似活人了。
一双乌色眼睛斜开一眼,周怀鹤扶程筝上车。
司机从后视镜里瞧去一眼,程筝止不住咳嗽。他叹一声,将已经熄灭的烟头扔了,随后搓了把脸,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心说自己今晚可真是撞了鬼了。
程筝低头翻药盒,问司机:“您一直等着呢?”
司机踩起油门:“这大晚上的,你俩哪有车回去。”
“我多付您钱。”
“用不着,身体健康最重要。”司机咧嘴笑笑,车载音响里放了歌。
车子开到爱幸福小区,停下,程筝与周怀鹤绕过楼道上去,周怀鹤自觉为她烧热水冲药,程筝身体脱力,直直奔向卧室的床,瘫倒在上面。
吃药时,程筝不死心继续给玉玲打电话,仍是无法接通,周怀鹤写了字条给她:“她毕竟是青云宫的人,最多是被困住,不会有生命危险。”
之后,周怀鹤拽住阳台的窗帘,眼睛向外一抬,从卧室的阳台远远正能望见那片墓园,管理处亮着一盏昏黄的灯,他站定一会儿。
“唰——”的一声,窗帘被拉合,周怀鹤守着她过夜。
时间实在迫切,程筝认为如今必须先得拿回回香炉才行,在她状态还不算太差的时候立马进行第二次穿越,否则来不及了。
可是如今她这病来得猝不及防,玉玲又被困在青潭山……
闭上眼,心中一连串“怎么做才好”羽毛般滑过心尖,程筝捏紧被子。周怀鹤盘腿坐在地板上,冰凉的手包裹着她的手,紧接着,缓缓地,低下脑袋将额头抵上去。
明明感知不到身侧人的呼吸,连心跳也是寂静的,可程筝却突然心静了,她闭上眼睛,在药物的催化下萌发困意。
凌晨四点,天还黑着,周怀鹤察觉到他握住的那只手越来越烫,他立时抬起头,伸手探向她额头——程筝发起高烧。她的呼吸十分急促,呵出的气着了火一般,一次比一次灼热。
周怀鹤从地上爬起来,因为客厅的灯仍坏着,他抹黑循着墙去翻药盒,医生有交代过,发炎也许伴随发热,周怀鹤磕出一粒消炎药,试着向程筝嘴里喂,水一喂进去却尽数被她咳了出来。
窗帘掀起一片片碎光,刀片一般滑过他单薄嶙峋的背脊。
周怀鹤只身站在程筝床边,苍白的手臂垂下,缄默的视线投落在程筝滚烫的面颊上。
这副场景,一百年前他也曾见过。
但他实在不愿意将这件旧事反刍。像是一个人走了许久,蜗牛一般,回头一看,地面上尽是鳞片般的湿痕,很多记忆都还在。
冷寂的室内,只余衣服的布料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响,周怀鹤屈腿半跪下去,安静地拆开药盒,一张仿佛缄淡褪色的唇张开,牙关轻轻咬住一粒胶囊,随后仰头含住一口温水。
寂静夜里响起“吱呀”一声,他两只手撑在床边,上身前倾,默默垂睫凝视她半秒,以冰凉的指尖抚平她皱紧的眉。
靠近、试探性触碰她滚烫的唇瓣,微凉的双唇随即碾下。柔软的舌尖撬开牙关,将泡软的胶囊抵入。
“唔……”程筝呜咽一瞬,眉心难耐蹙起,周怀鹤伸手掌住她的脸。
寒凉的体温将难以纾解的燥热浇凉,程筝下意识向那股凉意循去,主动吮吸他的唇。
周怀鹤轻轻阖上眼皮,这成为一个主动的吻。
吞咽间,意识如同被击碎的玻璃四处飞溅,零落满地。程筝觉得自己身处一片空白中,不知该先拣起哪片。
她好像是自己,又好像不是,发热的大脑带来未知的梦境——
那时候,青潭山后山的池塘还没有竖起那块石头,拖着长尾的红嘴蓝鹊立在橡木框住的窗台上,歪煞脑袋,鸟喙将纸窗啄出一个洞。
山下似乎有许多人乌泱奔来,听闻动静,红嘴蓝鹊警觉地回头,瞬时振开翅膀飞走。
穿过纸窗那小洞,厢房内,她贴墙坐于床榻上,乌发如树枝般延伸泄开。
小腹温热,她怔怔用掌心贴住自己腹部,缓缓向床边那人看去,不久,细眉缓缓向眉心一粒朱砂痣拢去。
那人头顶一双狐耳,坐于床沿,**着背脊,乌黑的发被拨至一侧,手指宛如白玉。他轻巧拽起半边衣裳,光洁白皙的皮肤被掩去,略略侧头,漆发掩去半张脸,绯色的唇滑开一抹弧度。
“一夜贪欢,算你破戒么?”音色若石子投湖,激起一片涟漪。
言罢,指尖缠着她的发尾,灵蛇般向上绕。他半面脸孔仍旧掩于发丝间,只见两片唇门帘般深掩牙关,抬起、闭合。
“业已相伴三百年,人心尚有方寸,尔心……”狭长的狐狸眼裹着浅淡笑意轻微眯起,使人觉得万分熟悉,“何如?”
不及回复,后山厢房门外步声重重,有人捶门。
男女老少皆涌至二人门前,婴孩哭啼声涨潮般淹没山水池林。
“见众生悲苦不渡,枉为神女!”老人说。
“救救我的孩子!救救他!”女人说。
“只需要——只需要——”男人说。
陡然间,音调拉长扭曲,仿佛变调的磁带,不断卡壳,不断倒回那字字句句。
霎时间画面一转,梦境混乱,眼前漆黑,忽又闪回上一次的梦。眼见膝上人白牙泡血水,程筝捧着他的脸,眼球颤动,面上表情空白一片,脑中突地泛起尖锐疼痛。
只见满目鲜血,与婴孩的哭啼搅在一起,那哭声逐渐离她远去。
“……你我今后,再不相见。”
满口鲜血汩汩涌出。
什么?
见……谁?
程筝突然想抓住些什么,却猛然摸了个空,睁眼,自己仍旧身处卧室之中,屋内无人。
脑膜上犹如聚拢一层白雾,她额上搭着绞干的湿毛巾,冷汗层层,剧烈喘息两下,吃力地偏过头,窗帘外仍是夜色。
四下里一片无声寂静——周怀鹤不见了。
“……”
浓黑的夜里亮起一点微光,照亮一张白里渗青的脸,周怀鹤取走了程筝的手机和公寓钥匙,在打车记录里找到教职工公寓具体的位置。
秋夜寒凉,他静静垂眸,将围巾拉高掩住口鼻,撩眼皮向公寓楼上看去一眼,迈步踽踽独行于夜色之中。
小区楼下的长椅上,两个年轻男人合衣正要睡着,又被另一人拍起。
“别睡!罗盘动了!”
掌心中的罗盘指向居民楼的方位,三人瞧着一位围着围巾的男人正向楼道里钻。
“师父说了,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回来!我们得把阴尸和炉子带回去,不然成天只能守夜睡在这椅子上!”
三人达成共识,一边点头一边搓脸,清醒后跟了上去。
细长迂回的楼道仿佛人的肠道,弯曲交缠,周怀鹤踏上一步,三人便跟一步,一直到他将钥匙抵在锁眼里。
耳尖一动,身后是压抑的呼吸声,
周怀鹤静了一瞬,猛地将门拉开,三人暗道不好,以手挡门撞进去,四人一齐跌倒在公寓客厅里,末尾那人爬起来将门关好,避免惊动楼层其它人。
周怀鹤在地板上擦开一长段距离,立时摘下围巾勒住一人脖颈、扽开、向上拉扯,那人胡乱蹬脚,喉咙里发出沙哑咳声。
另两人见这形势,眼疾手快从荷包里掏出符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覆于周怀鹤小臂,顿时起火!
火苗烧上周怀鹤左臂,他松手,被勒住咽喉的人倒在地面匍匐咳嗽,多余的唾沫由嘴角滴在地面上。
那符纸瞬间烧完,火苗没能延续,周怀鹤侧眸,瞧见皮肤被烧焦一块。他慢慢咬住牙齿,不愿过多与这三人缠斗,向后斜望一眼,立时闪身遁进卧室内,一名小道士用鞋尖卡在门缝避免他锁门,三人与一鬼火拼气力,周怀鹤负伤过多,手脚也不算灵活,抵抗得实在有些吃力,青筋乍起。
他一面抵门一面回头向床头看去。阳台没设窗户,唯一的逃跑路线是跳出去,如果他和回香炉都被青云宫带走,程筝就……
这样想着,周怀鹤转动鞋尖,斜向门缝看去一眼,三名小道士正龇牙咧嘴往里钻。
抿唇思索后,他放弃关门,鞋底摩擦地面刺啦一声响,周怀鹤转身跳向床铺、翻滚、右臂揽入床头柜上的铜炉。铜炉边上搁置着一根完整的燃香,他拿过来咬在嘴里。
房门失去防守,三人推开门追上,手心罗盘颤颤转动,各自口袋里用小的玻璃瓶装着驱邪的鸡血。
周怀鹤是阴尸,也是邪祟的一种,这些法术对他都有效。左臂的烧伤尚且隐隐作痛,他沉住一口气,迅速后退,三人看出他意图,为及时拦住他,揭开玻璃瓶的盖子瞬时向他泼洒而来,周怀鹤无意杀活人,只想将回香炉带走供程筝使用,不愿正面交战。
向阳台奔走间,玻璃瓶中的鸡血泼上他脚踝,直直烧穿一块皮肉!
顾不上疼痛,也没有汗腺可以发汗,周怀鹤顿住半秒,继续行动。叼着香抱着炉子,指甲深深扣在炉子上,几乎要整个掀翻。
他攀上阳台的围栏,身体变得极为沉重,自由落体翻倒下去,坠进花坛,沙啦一声。
三人捏着空瓶和罗盘从阳台向下望,一人说:“他会摔死吗?”
这人被打了脑袋,为首的师兄命令快速下楼追:“早就死透了,还能怎么死!快追啊!”
他们快脚下楼,留下公寓一片狼藉。
花坛里。周怀鹤拖着一条腿,单手抱着炉子从泥巴里爬起,衣服上粘了些叶子,他拖着脚踝的伤极慢地移动至居民楼后,狭窄的夹缝里滞留着一两只流浪猫,它们对他身上的气味毫无好感,竖着毛冲他呲牙,意图将其驱逐出去。
一线天光乍起,天逐渐泛起鱼肚白。
天亮可不是好事。他如今状态不佳,手脚都被灼伤,再加上不似真人的脸,走在街上势必引人注目,周怀鹤警惕地抬目,眼里浮现细细的血丝,走一步嗬一口气,听见追来的脚步声。
“罗盘怎么乱转?这边哪里有路啊!”一人啧声。
有那么一瞬间,周怀鹤恨恨想,自己都是鬼了,咬死三个活人真算什么事么?可稍微一闭眼之后,念及程筝,还是清醒过来。他单手够住围墙,用尽力气爬上去,围墙上撒着碎玻璃和电网,周怀鹤掌心被刮破豁口,他紧紧皱眉,若是能出汗,此刻怕是已然汗如雨下。
艰难跨过围墙,角落聚拢环卫工人清扫的落叶,他倒在一地枯黄柔软的落叶中,紧紧环抱着香炉,翻身而起。
拖着残废的小腿、趁天还没完全亮起的时候,回家。
程筝反复发热,气管仿佛缩细许多,呼吸不畅,额上的毛巾已经不凉,朦胧间听得咔哒一声,来人的鞋底几乎是在地上拖拽,发出粗粝的、沙沙的动静,一直拖进房间里。
眼皮太重,胸腔上仿佛压着一块硕大的巨石,耳边声音靡靡,只感觉头上毛巾被人轻轻取走,再覆上来时,已经重新浸过冷水,散去一些头脑的热雾。
她张着嘴呼吸,体感有谁靠近,冰凉的舌尖混着温水继续抵来一颗药,程筝囫囵吞下,那人脱力跌倒在床侧,背脊靠着她的床。
燃香中间有浅浅的牙印,一线火光点燃它。
窗帘翻动,迎面是青云湖的风,阵阵、袅袅,炉子上的烟雾散了,太阳从阳台围墙上沿的那一线升起。
天光照亮人面,难得的秋日晴空,柔软如雾的黑发被扬起,飘上程筝手背的皮肤,细腻微凉,宛若人的手指轻抚而过。
唇上尚残余一丝水意,程筝嗅见一点香火气息,眼皮微动,慢慢捏住他一缕头发,几不可闻地抿唇含进那一点水意,意识却愈来愈沉,整个灵魂仿佛将要沉下去。
周怀鹤一腿屈起一腿伸直,仰靠在她床边,手脚烧出片片黑痂,无意识痉挛着。他摊手,微微侧头将脑袋压在程筝手边,脸颊触碰到一点温热,于是静静地,闭上疲累的眼睛。
烟雾阵阵,涌进鼻腔——这次是最后一根香了。
周怀鹤伏在她手边,青云湖上的风加重他的疼痛,周怀鹤只是感知着她的温度,慢慢地想起,被带下青潭山那天。
那天下午,玉玲先于程筝来找过他。
被程筝救出是晚上的事了,午时他还被神龛压着、被青花瓷坛子囚禁着,只听见有人的脚步声缓缓踏来。
玉玲席地坐在软垫上,旁边是摆成环形阵法的桃木剑,她坐在一侧自己与自己下棋,忽而说:“有关以前的事,你应该都知道吧?如果你忘了,那只能证明你完全不值得她费那个心思救你,真不如死干净点。”
无人回应,玉玲也不恼,自顾自说了下去:“我与程筝今晚会带你离开,我来是想预先叮嘱你,不要说多余的话。这局棋你我都不可干涉,我们只能看着她——”
她执黑子,略一思考后落子。
“杀掉你,或者救活你。”
“恨你。”落下白子,“爱你。”
周怀鹤不响。
“回香炉里装的是人的指骨。”玉玲望向窗外,“我师父告诉我,”
一根手指将棋子推出——
“亡灵的手,托着活人走。”
沙沙沙——一阵清风,树叶顿时如铃铛般乍响连连。
程筝惊醒。
鼻腔内燃香气味逐渐散去,交换而来的是消毒水的涩重气息。
这里是法租界天主教医院,她曾和周怀鹤一起在太平间里取走了赵钱孙李四人的指骨。
入目是满眼的白。
程筝看着天花板——她又回到一百年前。
只有两世,但是有三个时代,关于神女那代的事在本文中文本不超过两千字,不会赘述,但是因为是一切的起源所以还是得提一嘴。
这个故事从头到尾都难写(泪目),现代篇内容虽然只有几万字,但是对照的是结局,其实写得非常非常干,真的没什么废话,日常的一句闲聊在后文都会有回扣。好在勤勤恳恳结束了前面十五万字,翻过一座大山。该铺的都铺下了,后面十五万字重心是多人物命运的交织以及对真相的探索。
有刺激修罗场,有各种爱而不得,有死遁,有时代困境。
总之有点颠簸,坐稳扶好!开第三卷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第 3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