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画面变得模糊难辨,只有湿润汗滴缓声砸在她的皮肤上时的声响,而这声音也渐渐从耳边抽离去。
程筝眉头微拧,甫一睁开双眼,眼前不再是鹅黄色纱帘,而是洁净一片的天花板,她的呼吸快了些。
一觉醒来,程筝缓慢从床板上撑坐起来,手扶住额头,半晌,又扶住腰侧,深觉古怪。慢慢收回思绪后,她记起玉玲今日说要上青潭山,她聚拢精神后偏头一看,身侧已然空掉。
玉玲很早出了门,一声招呼都没有打。
青潭山上。
节假日供香的人更多了,秋日的清晨略显寒凉,厢房外已然响起些谈话的动静,玉玲此时正坐在客室的垫子上,漫不经心用茶盖刮去茶上浮沫。
银色的炉子里飘起燃香的烟,一道一道蚕丝般交织在一起,与茶水蒸出的热雾缠成一道,玉玲轻轻用手扇开,抿一口茶,再镇定搁置在木桌上。
在她身边,十来个举桃木剑的小徒弟正团团将她包围,对面是她的师弟,正竖着两根炭笔似的眉毛狠盯着她。
玉玲故作轻松:“搞这么紧张做什么?有事好好说嘛。”
大师父呵斥道:“周家那阴尸和丢失的法器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玉玲笑而不语,低头盘弄茶碗,许久之后才开口:“那个姓周的我倒无所谓,但是回香炉还不能还给你。不然这样,我将周怀鹤带回山上,你们把盯梢的人撤走,大家同门一场,好好做个交易。”
大师父揭桌而起:“回香炉是时间法器,中间如果出了半分差池,你我都担不起这个罪名!就算她是——她是——”
他噎语一瞬,玉玲淡淡抬眼看着他,说:“我那天叫师弟好好看看她是谁,想必你也看出来了。”
“那又如何!”大师父鞭着手左右踱步,挥舞起蓝色长袖。
玉玲镇静非常,缓缓饮入热茶,静坐原地,道:“师弟,你如何确定,今日是果,昨日是因呢?”
厢房内鸦雀无声,银炉中香灰于她眼前坠下一截,玉玲说:“当回香炉出现的时候,时间便具有了欺骗性。”
她在众人的注目之下站起身来,不卑不亢,抬手折断了炉子里那根线香。
“我并非因果论的推崇者,我认为,当下你我坐在这里,我们所能触及到的整个世界——这香、这鸟、这花这树,便是一切选择与变化的尽头。”
停顿,抬眼,望向结舌的师弟,玉玲一字一顿道:“这叫作‘宿命’。”
塞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铃,玉玲没接,一高一低与师弟对视,男人脸上出现半分肃穆神色,不多久,轻一挥手。
他向下望着她,脸孔淡漠如烟:“阴尸我要收回,回香炉我也要收回,都应交由青云宫看顾,这条件我不能够答应。”
“师姐,你下山太久了,你的道有违青云宫千年教义,也应该回后山禁闭室重新抄经正心。”
此话一出,十多个小道士上前去围剿玉玲。
她静静立于众人中央。
不多时,厢房的地面只剩小灵通在震动,响声不辍,一阵又一阵,却无人回应。
“……”
傍晚,斜阳盈满整个阳台,玉玲还没有回来,程筝的影子左右晃过水泥地面,“啧”过一声,重新打过去,却被告知对方已经关机。
心中渐渐涌现不好的预感,她回到室内,一面咳嗽一面摘下架子上的外套穿上,因为重感冒,还戴了口罩,预备出门。
周怀鹤的影子投下一片阴凉,程筝抬眼扫过他的脸,想起那囫囵梦,有些赧然,下意识避开他的眼睛,像是眼前又能舞起那鹅黄色床帘似的。
他的目光柔柔地将她整个裹进去,程筝咳了两声,飞快抬起眼皮又垂下:“玉玲师父联系不上了,我怕她是咳、咳……被困在山上了,我要出趟门。”
念及周怀鹤不喜在外面露面,于是程筝起初并没有打算带他走,只叫他留在家里。
只是头刚扭转过去,便被捉住手腕。
细细的掌纹摩挲她的腕骨,程筝疑惑回首瞧他,周怀鹤拉开口型:“我也去。”
“你不怕了?”程筝缓声向他问,视野里一张青白病态的脸摇了摇,几根指头宛如顶级成色的玉,试图扣进她指缝里。
柔软的指腹蹭过她手背的皮肤,她陡然间如临大敌,瞬时将手抽开,忆回昨晚梦中他也扣紧过她的手指,心中半分懊恼半分奇怪,连嗓音都干涩起来,结巴了一瞬:“我知、咳咳、知道了。”
她脑中一片混乱,被那莫名其妙的春梦搅得一塌糊涂,程筝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艳的梦,对象还是周怀鹤……她背过身去将拉链拉到下巴处,下意识用牙齿叼住锁头,烦闷道:“跟就跟吧,别乱跑。”
身后,周怀鹤若有所思地盯住她的背影,静置几秒,轻扬一下唇角,心说这手段看来还是管用,于是心情颇好地回屋取了围巾遮住脖子和脸,随程筝一起出门了。
二人行至马路边,程筝拦下一辆出租车:“师傅,去一趟青潭山。”
师傅看了眼导航:“嚯,这么远呐,到地方了人家得下班了吧?”
程筝说没关系,去就是了,然后坐在车上又给玉玲重新拨去电话,对方仍然关机,程筝慢慢拧紧眉头,叹一口气,又闷闷咳嗽起来。
她这咳嗽也古怪,一日比一日严重,从生日那天便持续至今,上次去医院看姥姥也没当回事,如今看来有必要再去一趟医院。
重重吸入一口气,再重重吐出,大大小小的事压得人喘不过气。
听着她咳嗽不止,周怀鹤蹙眉,找她要了手机手写一行字:“还没好么?”
“没。”程筝将自己的事情搁置,“先去青潭山,找到玉玲师父以后我再去医院。”
两地距离甚远,此时天已然黑下,沉沉压在人的头顶上,出租车开出去没多久便半路抛锚,车身一抖,司机师傅不耐烦地蹬了几脚,重新发动却还是开不起来,于是他嘀咕着:“怎么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坏了……”
“稍等。”师傅说,“我打个救援电话。”
司机走下车打电话叫人,还有闲情点一根烟,程筝迫切地看了眼时间,又靠回后座,周怀鹤偏头看一眼窗外,眯眼细细辨认广告牌上几个字,是一处墓园。
司机也看见了,大晚上的车子停在墓地门口,诡异得他浑身打个寒噤,碾了烟跑过来说:“人家说太偏了,得一个小时才能赶过来拉车,你看你俩是在这儿等着还是再叫个车,停在这地儿也太晦气了,阴森森的,咦——”
他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四面环顾。
程筝拿手机重新叫车,默默地向旁边瞥去一眼,那人正襟危坐,她默默心想,你车上可还有一只真的鬼呢。
这么一想,她一点儿也不怕了。
一边打车,程筝一边抽鼻涕,喉管渐渐涌上来一阵粘腻的铁锈味,她忍住了,手机扫描几公里之内都没有接单的司机,程筝深吸一口气,喉咙实在干,想喝水,附近却只有墓园,管理处的屋子亮着灯。
“怎么样?有别的车吗?”司机问。
程筝说:“打不到。”
那司机叹一口气,说着害怕,却很自来熟地敲管理处的门,叽叽咕咕说了一阵话,站在台阶上叫两人下来:“老板说他有车子,能先载我们出去。”
墓地的老板是个中年女人,这倒叫程筝安心一些,再不济她身后跟着的还是真的男鬼,按理说没什么问题,程筝拧了车把下去,正好去要杯水喝,喉咙和肺都实在咳得难受。
老板从饮水机里给她倒了水,很好相处地笑呵呵:“怎么突然绕到这里了,八百年不见人来。”
说着,从柜子上拿车钥匙,借给司机:“你先开走送这小情侣过去,我还得守门,拿证件什么的押给我就成。”
“行,车停哪儿呢?”
老板把窗户一开,向外一指:“车库里呢,喏,从这里绕过去就是。”
程筝喝了水润了喉咙,朝她指的地方一看,好家伙,得从墓园穿过去,全是石碑。
司机讪讪,回过身来问:“你们真挺着急吗?”
程筝张张嘴巴,想着玉玲还不知状况,犹豫再三后点头:“……还挺急的。”
于是,两个人、以及一只已经死了一百年的鬼,举着手电筒横穿过墓园,程筝眼睛都不敢斜一下。
后方突地伸来一只微凉的手,探向她的手腕,她顿时抖得一激灵,下意识一甩,回身一看,是周怀鹤伸手要拉她。
也许是郁闷出门时被甩开过,这次再被甩开,周怀鹤眉心一蹙,执着地伸手紧紧捉住她,指尖带着寒意在她掌心慢吞吞写字,极痒。
“我做错了么?”他写。
司机不知后头二人停了许久了,仍向前走着,已经快要到达车库了,程筝的视线向下落,瞧见交叠在一起的手指,睫毛不免颤了一下。
她又没办法对周怀鹤提起昨天的梦,略一抿唇,敷衍道:“写的什么……不懂,快走吧。”
刚准备继续走,眸光模糊地扫过一张照片,程筝又倏地顿足。
手中提着的手电筒照亮脚下一片长长的石子路,墓碑前都搁置着各种各样的花束,有的新鲜,有的搁置太久已经腐烂,果盘里的水果遭蚂蚁分食。
程筝慢慢地僵住身子,颈部的骨头向左扭动,发直的视线落于身侧的墓碑上。
那上面,是她自己的照片。
微微侧身后,手电筒直直照向那墓碑,程筝看见自己的黑白脸,耳朵上是曾经秦三小姐赠予她的鸡血玉耳坠,颈间一大块翡翠,没笑,一张木讷的脸挂在墓碑上。
程筝,一九一零至一九三二,与牌位上的生平完全对应。
——她被葬在这里。
寒冷的空气从鼻腔走过一道,又被呼出,程筝突地又剧烈咳嗽起来,肩膀上耸,喉咙感觉怪异。
周怀鹤的视线也定格石碑上,随即扬眼看向墓碑前鲜活的程筝,捏住她手腕的手愈发紧,他揽住她的肩膀,前方司机催起来:“你俩怎么这么慢!车子已经发动了,不是很着急吗?”
程筝飞快挪走视线,手电筒投下的光斑抖动几下,周怀鹤周身微微带涩的气味环绕她,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代,周怀鹤想要开口,却失去用声音表达的权力,只能一点点蜷紧手指,先带她上车。
墓园远处,隔着几条街道,高楼林立,万家灯火点亮人间,爱幸福小区的窗户正对这片墓园。
从他们居住的六楼房间,恰好可以望见这片墓地。
程筝咳嗽不止,心底渐渐塌陷下去,脑中飞快滑过什么,不及捕捉,便被揽上一辆混油车,司机瞧她状态不好,奇怪地问周怀鹤:“这咋回事……怎么咳成这样?要不先送你们去最近的医院吧,我看这姑娘从上车就在咳。”
周怀鹤点头,围巾掩住半张脸,眼神沉下,森白的脸连暖光灯都烘不出血色。
车身轰隆隆驱动起来,重新滑进马路,一盏盏路灯从车皮上溜过去,滑过周怀鹤眼底,他轻一眨眼,缓缓咬住牙,慢慢地,想起一件事。
玉玲很早以前说,与他的生命牵连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如今躺在医院里的程芸菁,另一个是程筝。
思绪突然中断,程筝窝在角落,腰一弯,捂着嘴咳嗽,也不希望惹人注意,想要将声音忍住,脸颊却连着脖子憋得通红。
掌心移开,喉咙里憋住的那股铁锈味终于还是涌了上来,在她眼底暴露出一点红——她开始咳血。
程筝咽下一口血水,眼睫缓缓翕动,五指捏紧,心中已然慢慢有了答案。
极淡的血腥气钻痛周怀鹤的神经,他拽过程筝的手,程筝皱眉推他,艰难道:“没那么严重……”
掌心的血蹭在他的皮肤上,温热的,周怀鹤瞳孔微缩,联想到墓碑上那张了无生机的灰白脸,心腔如同遭人狠狠掐住。
他张开嘴,脖子上尚未愈合的伤口缓缓绷紧,周怀鹤只能够呵出气声催使司机:“开快……点!”
车后座推着程筝的脊背,她用脑袋抵于车窗上。
共享一半的生命……
程筝内心呵笑,原来就算没有周怀鹤分去她的寿命,她这辈子也只能活到五十二岁,所以才刚过完二十六的生日,便遭反噬了。
这续命的法术还真是说一不二。
下一章现代篇最后一章啦,下下章就回民国,终于是熬过这关了呜呜!民国下卷应该会比上卷长一点,属于是整个故事的大核心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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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