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衣柜的门大开,周怀鹤将他拽进来,胳膊肘狠压着对方的脖子,将其顶在门板上。
二人身高相当,他的气管仿佛被人掐住,周鹤咳了两声,脸色闷红,瞧上去与曾经带病的周怀鹤更像了。
周怀鹤面无表情地盯住他,周鹤倏地发出声带着气声的哑笑:“……你还活着啊。”
人与鬼的实力毕竟悬殊,下一刻周怀鹤便瞬间将他掼至地板上,周鹤贴地滑行三米距离,脑袋撞到阳台的门框上,脚踢翻了柜子上的瓶瓶罐罐,激起哗啦啦一片浪潮般的声音,他眼前一片眩然。
周怀鹤一副真打算掐死他的架势,指甲都像要嵌进他的肉里,一只脚踩在他胸膛之上,脑袋向下垂,漠然的视线盯住周鹤胸腔里那颗心。
“你、接近她、为了什么?”说一截话,他便用一分力气,周鹤自知这只是单方面的虐杀,毕竟周怀鹤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他拿他没办法,只能掣肘于人。
周鹤继续眯着眼睛笑:“急着要杀我原来是……嗬、嗬,因为嫉妒啊,周怀鹤。”
“你用的是、我的脸。”周怀鹤说,“要是、有自信,怎么不拿你、自己的脸示人?”
脚尖蹭地挣扎了一下,周鹤向上拱动,卧室的门板被程筝拍响:“开门!周鹤!”
喊的是周鹤,周怀鹤松了一瞬的神,周鹤哈哈笑起来:“我才是形影不离陪在她身边的人……杀死我又如何,你打算以现在的状态——作为一具见不得光的尸体,与她长相厮守?”
笑出嘶嘶啦啦的气声,他睨眼看向掐住自己喉管的一双布满黑色血管的手。
“我在这个世界出生,陪着她长大,我观察她的一切喜怒哀乐,我知道她的一切,她是个不够狠心的人。”周鹤促狭眯眼,“周怀鹤,醒醒吧,她只是同情你的遭遇,你已经死了。”
“最后无非……我们谁也得不到。”
周怀鹤一向没什么生机的眸子渐渐聚拢一些怨毒,嫌他说话十分恼人,不如永远别说话、永远也别再出现。
鬼杀人不需要遵守法律,除非程筝回到过去选择了结他,否则这世上的人都拿他没办法。
更何况,周怀鹤不是没有杀过人。
他想要就地掐死这个赝品,从将这个顶着他的脸对程筝卖笑的人拉进来的那一瞬开始,周怀鹤就没打算放过他。
周鹤眼见要没有呼吸了,他左手手心贴地,缓缓向口袋伸去,周怀鹤凝眸看去,站起身将人拖到床侧,右脚发力踩住他的左手,不料周鹤是耍了个假把式,右手瞬间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式水果刀。
程筝的脚踝烫得生疼,见拍门无果,拖着一只脚翻箱倒柜地翻找卧室门的钥匙,红木抽盒全被拉出来,她翻出好几把生铁锈的钥匙,可一一试过都不对。
“周怀鹤!你还好吗!”一边心焦,程筝一边继续向锁孔戳钥匙。
周怀鹤走了一瞬神,心想,原来还是担心他的。
电光石火间,匍匐在地板上的周鹤反手割来一刀,周怀鹤略略闪避,刀尖却向他喉咙而来,贯了个对穿。
时间仿佛停滞一秒,周怀鹤缓缓垂眼向下看。
“呃……”
他觉得自己身体有些漏风,发不出声音,下落的视线里看见从自己身体里涌出许多黑红色的血,他用手去接那些血。
钳制住他脖子的手终于脱离,周鹤猛烈咳嗽起来,被踩过的左手剧烈痉挛着,仿佛新生出一条生命,自顾自跳动起来。
掌心摩擦着阳台门的玻璃,他塌着肩膀站起来,还未站稳,周怀鹤木着脸抽出插进自己脖子里的刀,直直向玻璃门上杵。
呲啦啦——刀剑刮过玻璃。
这时,程筝终于找到了正确的钥匙,她急切将门转开,看见地上都是血。
那扇门推开,程筝一张沾了细汗的脸恍然出现,光线落在她睁大的眼睛上,周鹤定眼看着那透光的门缝,深觉恍然。
她之前也撞见过他这般狼狈的模样,那时候自己还不叫周鹤。
脑中一片片白光闪过,周鹤左臂被扎进一刀,手臂立时垂下不可动弹了。
听见门被打开,周怀鹤回头,喉咙一个大豁口,血如同河流般决堤,汩汩外涌,阳台玻璃上一团团血红,开了花一般。
这副情景针一般扎进程筝瞳孔,她缓缓睁大了眼睛,心脏重重向下一坠。
周怀鹤眼也不眨,张开唇,艰难,又发不出声音,程筝目光落向他,指尖都在颤抖。
“你的喉咙——”
她的话甫一出口,周鹤的身子便几不可闻地定住,眼睫重重颤动,牙齿咬合顶住腮帮。
他低着头,头发不知被汗还是血黏在一起,垂下遮住了深晦莫名的双眼,周鹤猛地拔掉左臂那把刀,扒开周怀鹤,狼狈地向外阔步逃去。
程筝瞬间回神要追,周鹤忽地转身,拿刀尖指向她,程筝止住脚,缓缓地,向后退去一步,下一秒又抬眼望他,满脸不可置信地念他的名字:“周……鹤。”
“我不叫周鹤。”他用虚弱的气声说。
老房子的灯终于还是坏了,唰的一声灭掉,青云湖上的湿风刮过每个人的脸。
客厅里,程筝立在原地,久久地噤住声,只安静地看着他,胸口闷窒。
他看不清对面人的脸,只隐隐瞧见他头发盖住的眼角闪过一弧微光。
“别跟过来,你的脚也追不上。”他说,“这么多年,你的眼睛里永远只有他,哪怕我已经变成他了。”
“我不会报警让你麻烦。”说完,他背过身子扯下架子上的外套,背对着她哑声:“洗手间我放好了冷水。”
砰——
猛烈的摔门声过后,屋子静得出奇。
滴答、滴答、滴答。
斑驳的墙面秒针一点点划过,时针晃到晚上十一点。
程筝在客厅矗立一会儿,扭头慢慢退回屋内,周怀鹤半跪在地面上,用手将那些血拢起来,黏了他满手,周怀鹤垂眼瞧着那些黑红的血,怔住。
“你别动了,还能捡回来不成?”程筝眉头拧得很紧,不知道怎么给鬼止血,连忙去找手机打电话喊玉玲回来。
逃出门之后,周鹤用黑色的外套盖住肩膀,踉跄着一步步跌下去,在楼梯口看见提着一塑料袋罐装饮料的玉玲,正抬眼望着他。
铃声突然响起,玉玲掏出自己的翻盖手机接通,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向上走,程筝在电话里急切求救,玉玲“嗯”过,一层层绕上去,“我到二楼了,马上回家,先给他止血。”
等玉玲到家,家中已是一片狼藉,抽屉被翻了个遍,桌上的菜是一口没动,客厅的灯也坏了,卧室更是乱,堪称凶案现场。
周怀鹤执着地要将那些血收集起来,程筝怎么喊都不行,玉玲看过来一眼,脑壳生疼。
“程筝先去把脚上的伤处理一下,卧室我来弄,去洗手间放些水,待会儿我们把地拖了,血要是滴到五楼去,我们该被警察找上了。”
交代完以后,玉玲将门关上,周怀鹤半蹲在地上,近乎于偏执地说:
“我的血是……她给我的。”
玉玲叹一口气,叫他躺好,她要念天医渡鬼真经。
程筝静候了一会儿,打开洗手间的灯,中间的塑料盆里是接好的半盆冷水。
一个小时以后,程筝将脚踝浸没在凉水里,擦干后敷了药,将裤腿挽起来。
玉玲从卧室出来,瞧见她正坐在沙发上走神。
程筝半晌才有所察觉,玉玲念经念得口干舌燥,撬开一罐汽水喝下,瞥了她一眼:“还在思考?”
程筝岔开问题:“周怀鹤好了吗?”
“血止住了。”玉玲说,“让他再躺一下。喉咙被刺穿了,尽管身体功能能够恢复,估计也得哑一段时间。”
程筝捏着手机走神,反复点进周鹤的对话框。
当时何师父送她预言时,铜镜两边的燃香灭了一根,何师父说必死其一。
肩膀的伤应该不致命,周鹤也不会傻到不去医院吧,可是如今周怀鹤也还在,灭的那根香究竟……
玉玲突然拍响她的脑袋,程筝怔然扭头,见玉玲师父拉平唇角:“你到底担心谁?”
程筝揉揉额角,想叹气,却又咳嗽起来,末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玉玲慢慢望向她,拧了眉:“什么时候开始咳嗽的?”
“今天吧。”程筝去翻药片,“你提醒我了,我吃片感冒药。”
玉玲脸色稍显凝重,抿唇后没再说话,她从沙发上起来,放下汽水罐:“今天你生日,先早点休息,重要的事明天我们再说,我先去把卧室拖了。”
程筝烦闷得紧,把感冒药吞了,到底也没给周鹤发消息,她的心情实在复杂,不知该以对待青梅竹马的态度对待他,还是该以对待挖心者的态度对待他。
周怀鹤脑门上顶着一碗水,脖子上缠了厚厚的纱布,玉玲拖完地以后把他挪到沙发上躺着,周怀鹤移目向程筝看来一眼,不及程筝回视,他又将眼睛闭上了。
夜里躺在床上,程筝还能嗅见淡淡的血腥气,翻了个身睁眼看着阳台,脑海里又浮现自己打开卧室门的一瞬间,周怀鹤怔怔旋身望着她,脖子向下淌血,画面冲击力颇强,她的心又是一跳。
那张含血的唇齿一张一合,程筝脑中钝痛,觉着好似见过相似的情景,可记忆仿佛断片的旧卡带。
她的耳畔一阵混乱,听见的声音变低变沉,仿佛旧的留声机里溢出来的,裹在一张皱巴巴的布里,音调扭曲回荡。
“我用来世——”
呲呲——
“魂飞魄散……”
呲呲——
“再不相见。”
程筝又咳嗽起来,怕吵醒人,自己闷住声音,半晌实在咳得停不下来,默默掀开被子下了床。
客厅的灯是坏的,程筝去洗手间时却瞥见一点亮光,她站在极短的走廊的尽头里,偏头向另一头看去一眼。
炸皮的旧沙发上,周怀鹤坐在中间,面前是今夜没人动过的冷掉的鱼,以及那个已经化掉的巧克力壳子的蛋糕。
他缄默垂眼,将数字蜡烛插上去——26,周怀鹤为她点燃。
墙上的挂钟时针早已划过十二点,已经是八月十八日凌晨了。
程筝站在两扇门之间,远远向客厅望去,看见周怀鹤一个人执着地为她庆生,脖子上裹着厚厚一层纱布,淡色的烛光照亮他的侧脸,周怀鹤拿起筷子,戳进裹了鱼冻的鱼里,缓慢塞进嘴巴里,不能吞咽,半晌又吐掉。
在发潮的秋天,发潮的屋子里,思绪也返潮,她找回一段布满霉斑的记忆。
被程芸菁从福利院接回家的第一年,她惯常以为没人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过生,那个生日也许都并非是自己的,程筝也没在意过,照常呼呼大睡,她从不责怪任何人,也向来乖巧到,不伸手讨要要不到的东西。
午夜四周静悄悄的,姥姥却忽然将她拍醒。时隔这么多年,她仍记得那夜姥姥姥爷眼角的皱纹,她被喊起来,在客厅的桌子上看见一个双层的蛋糕,揉揉眼睛,难以置信似的。
他们为她插上蜡烛,搬来一个跟她差不多高的板凳,程芸菁将她抱上去,二人拍手给她唱生日歌,程筝坐在椅子上,火光照亮她小小的脸,门牙掉了右边的一颗,哭的时候还漏风,哭声像破掉的风箱。
程芸菁拿一张纸盖在她脸上,给她擦鼻涕,程筝直“唔”,顺毛的小猴似的。
她在姥姥手里擤鼻涕,姥爷揩她的眼皮,“哭什么?”
“我不、不知道。”程筝抽抽鼻子,程芸菁给她一叠星星纸,说每年可以写一个愿望折成星星塞进玻璃罐里,神仙每年会收走一颗,帮她实现。
程筝写过将近二十个愿望,很多都被拆了,只剩下一个最初的愿望没实现,可那个瓶子最后不见了。
她记得那第一个生日愿望是:我希望永远有人爱我,也希望有人永远爱我。
一点小小的烛火晃亮她的眼睛,一呼一吸之间,幼时自己眼前的蜡烛灭掉了,二十六的生日蜡烛在另一个人的陪伴下亮起。
程筝原地站了许久,觉得肩膀有些凉了,她后知后觉打了个激灵,眨动一下眼睛。
心尖微动,她拖沓着步子走过去,脚踝上涂的药膏已经风干,有些发粘,她坐在周怀鹤边上,夺走他的筷子,周怀鹤向上扬眼盯她一秒,缓缓移目,将唇角下撇,一张病态的白脸避开了她,似乎认为今天自己莽撞做错了事,给程筝惹麻烦了。
“不怕鱼刺再扎喉咙啊你?”程筝将鱼倒进锅里重新热。
灶台上蓝火红焰托着锅底,周怀鹤发不出声音,程筝将鱼热好,摆了两双碗筷过来,嘘声说:“给我过的生日不喊我?背着玉玲师父加餐,明早别被骂就好了。”
周怀鹤不应声,默默嚼鱼肉,然后两人又将巧克力蛋糕吃了。
漫长的沉默过后,程筝终于还是问:“是你对周鹤动手的吗?因为想要取回自己的心脏?”
周怀鹤指尖顿了顿,从抽屉里掏出个本子,用圆珠笔写字。
“我妒忌他。”
他很直白。
程筝斜去一眼,将叉子放下,默了默,轻声说:“回到现代之后,我一直很疑惑你对我的态度。”
她缓声问:“周怀鹤,你跟我之前发生过什么关系么?”
周怀鹤正动笔要写,忽地顿住,涂掉一个字后,写:“不知道,身体记忆。”
程筝将他带下青潭山,本来指望着他能想起什么,提供些有用的东西,可毕竟她穿越后会对周怀鹤的生命不利,他不愿意告诉自己,也应该。
两人之间关系纠缠复杂,悬着一根不得不去切断的共享生命的蛛丝,致使中间总要出现许多的谎话。
玉玲常说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此时坐在这里吃生日蛋糕的程筝心想,我也不知道,好像有很多事情要做,却连个头也找不到。
“如果被青云宫的人知道你害人,他们肯定会想尽办法找到你把你关回去,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做出这件事,他们只会确定你具有杀伤力。”她念念有词地开口,周怀鹤却好像没听。
沙沙的落笔声响起,他写:“今天你在门外,担心的是我还是周鹤?”
程筝轻颤着眼睫,复又挑眼,望进一双灰白色眼睛里。
微弱的光线里,她静静端相他,空气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蛋糕甜腻的味道还弥散在唇齿里。
“我不可能不救我姥姥。”程筝只说了这一句话,她相信周怀鹤也明白她的意思,无论是不是担心他,都没有任何意义。
视野里那双眼睛之中似有什么东西烛火般轻轻摇曳,然后,归于无声无息。
“但是。”她微微叹息,两手撑住脸颊,盯着那两根数字蜡烛,“如果有第二条路,我也想要皆大欢喜的结局。”
看在这个人半夜给她点生日蜡烛的份上,程筝就当自己是软脾气,不把话说死了。
然而周怀鹤的情绪却也没有太多变化。
他想起周鹤的话,仿佛一只马蜂在脑子里盘旋来去,蛰痛他的神经。
不过是因为他足够可怜——她对他是微弱的同情——程筝必须杀了他。
吃得差不多了,她欲起身回去,周怀鹤猛地拽住她,很用了几分力气,程筝怔然,被拽回沙发上坐下,瞧着周怀鹤埋头写字:“你只是同情我吗?”
一百年前同情他丧母、体弱多病,一百年后同情他只剩半截躯体。
在程筝的几个选择里,他永远是最便宜的那个。
程筝淡淡凝视那行字,没有讲话,周怀鹤捏了捏笔,又开始怨恨点醒他的那个假货周鹤,他咬住后槽牙,写很长一段话。
笔尚未停止,突地,程筝开了口,似乎自己也惯常迷茫:“我不知道算作什么,但我想应该不是同情。”
她撇眼盯住他半截脸,细细的血管仿佛烧干的瓷片上崩开的裂纹,无数次提醒她眼前这个人是索命的恶鬼,是她应该去杀的人。
“我知道人不喜欢被同情。”程筝一扬眼,想起自己在福利院的时候看见的来来去去的眼睛,“我也不喜欢被别人觉得很可怜,所以不会那样做。”
“我对你从来都不是同情。”这一点程筝倒还挺确定。
话语像珠子一样噼啪落地,掷地有声,周怀鹤倏地眨了眼睛,尽管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也许并不清楚自己说的具体有何深意,她只是轻飘飘说了那么一句。
笔尖停在最后一个字上,他用巴掌盖住纸片上的字迹。
【算了,我后悔了,很久之前我好像对你说,不要将我当作小倌那样的下贱人来胡调,不要对我表示太多似是而非的亲密。】
【但如今,我——】
我愿意。
庚戌年、甲申月、 丙午日、己丑时
1910年八月十八日凌晨一时至三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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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