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她起了个早,先坐公交去唯一的地铁站,再转市中心,在滨江道的一条商业街站着,低头给周鹤拨去电话表明自己到了。
天幕晴朗一片,秋季微凉,满大道叶子遭人层层叠叠踩过,风一吹,哗啦啦拖拽的声音与小饭馆的油烟味混在一起。
程筝站在一家店的屋檐下,再抬眼,对面是正在重建的灰瓦大楼,周遭用栏杆围住,只能仰头看见硕大的牌匾,印着“天津劝业场”五个大字。
她盯着那几个字出神,举着手机,周鹤的电话却没人接。
四下里来来往往的人群川流不息,程筝左右巡视,视线在人群中挑拣,瞧见左边一只玩偶熊迈着轻快的步子过来,手里捏了几个卡通气球,挨个分发给周围的小朋友,小孩子甜甜地说“谢谢”。
她没太注意,以为周鹤迟到,正想重拨个电话过去,一道硕大的影子笼罩她,手心屏幕的光从她眼底向上照,程筝也上抬眼睫。
闯入视线的是一捧黄色玫瑰花,再往上,是一张毛茸茸的熊脸。玩偶熊站定在她面前,歪了歪圆滚滚的脑袋。
周围还有小孩子恋恋不舍地回头观望,程筝伸手接过来,迟疑地猜测:“周鹤?”
周鹤将头套摘了下来圈在胳膊下,头上微微出了一些汗,柔和地看向她,有些失望似的:“一点惊喜都没有了。”
手中的黄玫瑰还正新鲜着,程筝压下一边眉毛上下打量他,古怪问:“这是什么装扮?”
周鹤说:“逗你开心啊,寿星。”
望向他的脸,程筝拿指甲掐一下掌心,移目后沉默片刻才道:“……谢谢啦。”
“其实能吃到叔叔阿姨的饭菜就完全够了,不用送我什么。”她说。
男人的眸光慢慢落在她回避的眼睛上,始终上提的唇角微滞,最后还是说:“我爸妈一直念叨你。”
“你们家搬走之后好像就很少见面,后来姥姥住院,更没时间串门了。”程筝慢慢抬步向前走,周鹤给她指了车子的位置。
车上,他先将外面的玩偶服都脱下来扔在后座,驱车带她回家,一边盯着路况一边说:“你上个月是去哪里散心了?”
程筝罕见默然,想了想才开口:“没出市,就在我一个朋友家借住了一个月,想一点事情。”
脑袋顶住车窗,冰凉的,树影街景通过玻璃从她面颊上折射过去,她轻轻说:“总会这样的,害怕接电话、害怕收到短信,怕是不好的消息,把薛定谔那个盒子关紧了,不打开就代表没发生。”
“我知道。”他回答,有些走神。
手腕突然失了一瞬的力气,车子颠簸一下。猝不及防地,程筝怀里抱的花向前一抖,掉下一片黄色花瓣,她疑惑道:“怎么了?”
前挡风玻璃映出他一张半透明的笑脸:“没事,手抖了一下。”
右手的小指似有若无地痉挛着,被周鹤默不作声折下去,他面色一片正常。
周鹤家在市中心一家中档小区,程筝进门便听见噼啪炸起的油锅声,她将花放在鞋柜上立着,向叔叔阿姨打招呼,二人笑呵呵迎她进门:“你说说你,这么久了也没上过我们的门,喊你好多次都不来。”
程筝推着阿姨的肩膀叫她坐下:“咱俩也没少聊微信啊?之前上班请不开假,后来我姥病了,写字楼和医院两头窜,现在不是来了吗?”
阿姨将碗筷摆在她跟前,念念有词地催着:“我给你发的那视频你看了没?那专家说得都很有道理,你要是有需要,回头我帮你姥姥联系一下,能帮忙肯定帮。”
记不清多久没有人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话了,仿佛一张宽厚的大掌盖在她头顶上。
从以前开始,程筝就很爱往周鹤家跑。喜欢扒在窗台看从他家阳台跑过去的流浪猫,喜欢叔叔阿姨炒的有锅气的饭菜,喜欢看他家的电视,喜欢躺在周鹤家的水暖毯上流着口水睡大觉,然后在某个周末的下午一睁眼,好像门就会被敲响,程芸菁站在门外没好气地弯眉,说她又疯玩不回家。
现在什么都变了,姥姥病了,周鹤也不是真的了。
相处将近二十年的人却不知来历,周鹤此时正站在她侧边,程筝感觉背后像贴着一张揉皱的锡纸,一簇火苗顺着这锡纸烫上去,她的心也被烧沸。
久久地,程筝敛下眼:“不用啦,能请的专家都请过了,尽力治吧。”
周叔系着围裙将电饭煲拎出来,满面忧愁:“你们家也真是倒霉……”
阿姨给了他一手肘,瞪他一眼,他又改口:“但肯定时来运转啊,过几天肯定改运!”
“借您吉言。”
看着这对热情的父母,程筝又慢慢将视线移向周鹤,随后缓缓端起饭碗,隐匿心事。
一家三口,儿子不是真儿子。
吃过午饭,程筝想要帮忙收拾桌席,被劝退,周叔看了眼手机,说订的蛋糕堵在路上,得一会儿才能送到。
他们留程筝晚饭时候将蛋糕吃掉,程筝迟疑地蠕动嘴唇,想起自己还承诺过周怀鹤回家吃鱼,于是婉拒了,说晚上还有事。
周鹤复又穿好了外套,向她瞥来一眼:“不是请了很久的假吗?有什么要紧事?”
程筝说:“答应了朋友。”
阿姨遗憾地挽留:“那至少把蛋糕吃完吧,专门给你买的,我记得以前邀请你来给周鹤过生,他吃蛋糕胚子你刮奶油,两个人抢草莓抢得一塌糊涂。”
她心说,阿姨啊,哪里有抢得一塌糊涂?
程筝是不喜抢人的东西的,一方面是在福利院的时候即便伸手要也没人会给她东西,另一方面是程芸菁严肃教育过她开朗和无耻是两回事,所以一般都是她吃完自己那块以后眼巴巴像个馋鬼一样扒着桌子舔嘴唇,周鹤瞥一眼就默默把水果和奶油都分给她,这样就不能算她无耻。
周鹤应声:“我从来没跟她抢过东西。”
程筝慢慢扯开唇角,努力将记忆里那个包容的人与玉玲所说的挖心者对应起来,道:“是,他都是让着我的。”
说着,愈发将手指蜷紧了。
见周鹤要下楼,阿姨问他:“干嘛去?哦对了,你上次去于医生那里怎——”
“妈。”周鹤温笑着刻意剪断她的话锋,面上的笑意并不柔和,叫他妈一愣。
“给家里换的新柜子到楼下了,我领他们上楼来装。”说完,他揣着兜下楼梯,脸色凉下一截。
程筝定眼向门口瞧去,她并不算迟钝,在周鹤下楼后问阿姨:“于医生是谁?他生病了吗?”
“啊?哦……没什么大事,一点小问题。”阿姨喃喃自语,自顾自收拾起来,“一点小问题……”
下午日光正盛,整个将屋子南北穿透,工人将钢制的柜子往客厅里抬,那柜子太大,很挡视线,程筝想过去搭把手,被周鹤拽过手腕喝止,手腕的皮肤接触他掌心,是与周怀鹤全然不同的人的暖和的体温。
只是,有厚厚一道结痂似的壳划过程筝的手腕,程筝的眉毛向中心拢去,不自觉愣住。
倏地,周鹤一拧眉,松开了她,程筝向他的掌心看去,他握了拳头将手缩进袖子里。
工人从她身后经过,程筝没太注意,衣服被钢制柜子的角给勾住,刺啦一声——肩头的部分被硬生生划出一道口子,周鹤立即伸另一只手将她往自己身边拽。
“小心点。”他看着对面,冷下腔调。
工人怨声载道:“叫她让啦,这姐姐没听见啊,怪我?”
柜子被挪进房间里,周叔从厨房出来一看,程筝将头向后扭,看向自己的后背,干脆将外套脱下来看,瞧见肩膀处的缝线全崩了。
阿姨惊呼一声:“没伤到吧?”
程筝摇头:“没事,就衣服划破了。”
“过生日呢……这样!咱去买件新的。”
阿姨自顾自决定了,即刻张嘴要吩咐周鹤去办,程筝看着那件衣裳叹气,道:“真不用,没事的,我回去的时候找个裁缝铺子给我缝缝。”
“你啊就是跟你姥姥一样扣扣嗖嗖的,衣服坏了就换一件嘛。”
程筝笑笑:“这是前年过生日的时候姥姥送我的,换了就没有了。”
这下换周叔怼了阿姨一手肘。
周鹤从她手里接过来,说:“现在没有裁缝铺子的说法了,应该很难找到。”
程筝才意识到,哦对,现在是一百年后了。
他捏着衣服进卧室,找针线盒,将衣服摊开在膝盖上,翻出内衬来将针线缝在里面。
程筝探头去看,遮下一片阴影,疑惑道:“我都不知道你还会针线活。”
“妈妈教的。”周鹤说。
闻言,阿姨纳闷:“咦?我教过你吗?”
捏着针的手指一顿,程筝将身子站直了,复杂地看着周鹤的头顶。
手机震动一下,玉玲发了短信来。
她用的是按键老人机,只能够发短信联系,催:“有鬼让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看了眼时间,已经下午三点,从这里坐车回去路上还得花去两个小时,按理说得找借口走了,然而阿姨拉着她的臂膊热络地指了指卧室墙上挂的刺绣:“你瞧那件,周鹤以前绣的,跟姑娘似的手巧,也真奇怪,好像没人教过他。”
挂在墙上的那副绣的是一只麻雀,歪头煞脑,活灵活现,程筝心不在焉匆匆望去一眼,
蛋糕还没送到,衣裳也还没缝好,她又频频低头看着屏幕上的时间,不自觉叹起气来。
“怎么了?”
她扬起一个笑容:“没事。”
蛋糕送到手里已经是三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程筝反复看时间,叫玉玲等等。
吃完蛋糕,穿上缝好的衣服,程筝终于能脱身,周鹤拿了车钥匙,说送她回去。
程筝仔细一想,迟疑几步,应下说:“好。”
坐上了车,她垂眼摁动手机,害怕发短信玉玲不能够及时看见,干脆拨去电话。
“滴——滴——”
外头已经全黑了,后座放着玩偶服与黄玫瑰,一路颠簸,入夜后的凉意沁入肺腑,程筝显得有些紧张,不自觉舔动发干的嘴唇,肺里突然难受,咳了好几声。
周鹤正坐在她旁边心无旁骛地开车,偏眸看向她:“风吹着凉了吗?”
程筝又咳了几声:“回去吃点感冒药试试。”
电话被接通,她吞咽了一下口水,说:“喂?我快要回去了,朋友开车送我。”
“嗯,是周鹤,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你准备一下。”
将听筒拿开少许,她偏头向周鹤问:“到时候要不要……上楼吃顿晚饭,我朋友为我准备庆生的,一起吧。”
说话时眼睫缓缓颤动,嘴唇抿得皱巴巴。
这副情态被侧玻璃框住,周鹤斜眼向车玻璃望去一眼,半晌,说:“好。”
小区楼下车灯一遍遍晃过去,照亮阳台的人的半张脸。
玉玲挂断这通电话,阳台之外,车子驶离后,天一片阴暗,只余楼下几盏老骥伏枥的路灯支撑着人的视线。
她眯住眼,若有所思地呵出一口热气,拉开门进了屋子里,满屋子鱼腥味夹杂墙角发霉的湿意。
玉玲去架子上取了外套穿上,转头见周怀鹤静默着坐在桌边,桌上一盘红烧过的鱼,精致地撒着辣椒碎与蒜末,透明塑料壳里装着巧克力壳子的蛋糕,苍白的手指边缘蹭过几根花花绿绿的蜡烛。
啪嗒一声,他不当心碰掉了蜡烛,弯腰拾起来。
桌上的鱼已经凉掉了,程筝还没有回来,她与那个人一起过生日,可能全然不记得与他的约定。
那根蜡烛他捡了很久,弯腰的时候极轻地吐字,说:“……骗子。”
玉玲换好衣服站在他面前,周怀鹤直起身子将蜡烛放好,撩眼皮看向她,声口冷淡:“她、今晚回来、吗?”
玉玲向下俯视他:“她要把周鹤带到这里来,你不能待在这里,会被周鹤看见。”
周怀鹤紧咬牙齿,双手握拳,一字一顿:“他、是、假、货。”
“我们都知道,你的重复没有意义。”玉玲说,“在程筝将你从青云宫救出来的那天下午,我在后山那间厢房里跟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吧。”
“记得。”周怀鹤撇开头。
“一切都要按照我所说的计划进行,这是唯一的办法,在程筝第二次从回香炉里回来之前,你一个字都不能透给她。”玉玲极为严肃地说。
“别像上次一样出纰漏,你那三百年真算得了什么吗?”她拿起一根蜡烛直直插进鱼眼里,一只手搭在桌沿,“她不记得你,只记得周鹤的二十年,连第一回穿越没能立即杀你,恐怕都受了周鹤不少影响,某种意义上来说你还得感谢这个假货,让程筝对你的态度暧昧不清,否则你早就不在这里了。”
“所以,现在这个死掉的你才算是赝品。”
周怀鹤攥紧的手背浮起道道青筋,细小的蛇一样盘踞在他皮肤上,冰凉的身体散发出更深一层的寒意,一双细长的眼睛垂落,显出晦暗不明的光。
“他杀不了、我。”周鹤突口道,仿佛陷入某种执念,轻声细语着,“而我可以、让那个假货、消失。”
玉玲刚一皱眉,门却被敲响了,抬眼看了眼墙上挂钟,玉玲“啧”声,“这么快……”
她来不及驳回周怀鹤的话,急匆匆将他从凳子上拽起来,带进卧室,将人塞进衣柜里藏起来,关上柜门之前义正言辞地嘱咐:“你安分点,别坏了事。”
周怀鹤面无表情,被关进衣柜里。
玉玲抓起床头的口罩,拆开戴好,然后去开门。
门口程筝与周鹤双双立着,周鹤正抬眼看着这几十年前的装潢与生锈的门框。
玉玲半张脸都没进口罩里,微微侧身,开口:“我出门买点饮料,你们先吃,都在桌子上。”
程筝半张着嘴,想问问她是否提前布好阵能探测出周鹤究竟是谁的魂魄,未及开口,玉玲便了然地微微一点头,一眼也没有看向周鹤,侧身出门了。
屋内昏昧一片,锅灶旁边的水桶里还有剩下的鱼,好在锅具都被收拾整齐,还算干净,程筝让周鹤坐下,一眼扫去,鱼眼里插了根蜡烛,她扯动一下唇角,将蜡烛抽出来了。
四面一望,她没有看见周怀鹤,稍稍落下眼帘,探到那盘鱼已经凉掉了,不知怎地,心间涌出来一些不合时宜的愧疚。
“好像得热一下才能吃,我先给你倒杯水吧,你坐一会儿。”说着,程筝去冰箱拿水,发现矿泉水已经喝空了,难怪玉玲师父要先去买。
出于无奈,她只好拿烧水壶重新烧热水,插上电后轰隆隆直响,整个老房子被震得好似要落下墙灰来。
她心不在焉守在水壶边,周鹤问她:“这里只有你跟那个朋友两个人住吗?”
“当然。”程筝心虚地说。
话音刚落,卧室一道极轻的踢踏声,程筝心一紧。
周鹤慢声道:“是么。”
表意不明的两个字落下,周鹤扭头,墙角里,供台上摆着两个皱皮的苹果,他的视线漫长而艰辛地落在何师父的黑白相片,半晌,没有说一句话。
大开的窗户吹来青云湖的水汽,周鹤额前的头发失重地漂浮,他紧绷唇角,促狭地眯住眼,又在程筝转身的瞬间维持住面上松散的笑意。
程筝将刚烧开的水倒进杯子里,“凉一凉再喝,先吃蛋糕吧。”
周鹤无奈:“刚刚已经吃过一个了。”
“对了,我送你的玫瑰花还没拿上来。”
嗵嗵——又是一声闷响,故意似的,周鹤的视线投往卧室的方向。
程筝一闭眼,心说那个人能不能暂时消停一下,怎么该安静的时候不安静了。
“卧室阳台上偶尔会有猫跳进来,不必在意。”
话一脱口,她表情僵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提着热水壶的手一顿,热水倾了出来,泼到鞋子和脚踝上,程筝立马搁下水壶向旁边跳了一脚。
“嘶——”她紧紧皱眉,周鹤立即站起来,将她整个抱起来挪到沙发上坐着,半跪下捏动她的脚踝,烫红一片。
“冰箱里有冰块吗?”周鹤去拉冷冻层抽屉,发现只有几袋速食产品,先拆了一个拿去暂时冰敷上。
程筝将鞋子脱掉,好在热水没流进鞋子里,只烫到了左脚的脚踝。
周鹤寻去洗手间,说要接点冷水过来,程筝用冷冻食品敷上脚踝,坐在沙发上回忆何师父向她展示的一幕,卧室的陈设背景,周鹤与周怀鹤二人,要素似乎在今晚集齐。
洗手间的水龙头被打开,唰唰的流水声盖过沙沙的脚步声。
程筝猛一回头,想起洗手间就在卧室对面,她张嘴,不知先喊周鹤还是周怀鹤,不知那预言里是谁要杀谁,声音还未冒出来,听得“咔哒”一声响。
卧室的门被反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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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