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懂我吗 第20章 第 20 章

方秋水刚下楼去，周怀鹤见他一径向烟炉子那处走，于是一面撇开茶上浮沫一面慢慢开腔：“大哥说不准给他再吸烟。”

方秋水略定一下身，好似很无奈一样，“三弟好听大哥的话，然而父亲的话我又不得不照办……到底我是个外人，没有那样大的自由。”

他落寞笑笑：“真羡慕三弟和大哥的感情呢。”

程筝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流转，方秋水的视线缓缓移向她身上，略思考片刻。

周怀鹤也付以一笑：“我并没有拦着你，只是传一下大哥的话，表示这话我是带到了。”

言罢，自顾自喝起茶来，再没分出一个眼神。

方秋水也并不搭腔，去取了周峥的象牙烟枪来。吸上了烟，周峥便安静了，方秋水盯着那点儿烟雾，又将视线挪远到红绿窗户上，仿佛很无聊似的。

除夕前一天下午，陈放来公馆里教今年最后一篇文，芸芸勤快地摘抄下来，又留他在假山后头那张大理石桌子上头讲说了许久，程筝在一旁听个无聊，忽而听见陈放提议：“我瞧这周公馆里许多下人都有念书的兴趣，要是能办个夜校也很好。”

“夜校么？”程筝琢磨着，可她再待个半年就要回去了，假使有这心思也这没时间，况且届时又要四处求人帮忙疏通，好不麻烦，教她登时打起退堂鼓来。

“这样再好不过，指不定越办越大，办成个新学校！”芸芸拨浪鼓似的一拍巴掌就称赞起来。

“可钱从哪里出？”程筝叹气，“芸芸，你真以为我抖抖荷包便能掉出无数金银不成？这可不是小事。”

救庆蕊的钱还是从周怀鹤那里人情支付的，要办个学校可就不是几千元的事情了，至少也要等厂子和经销的事情办妥以后有了盈利以后才好说。

这事还并不是有钱就能承办下来的，需要上头批复，目前是周怀鹤托人在疏通，正等回复呢。

“我只是赞成一下，事确是好事。”芸芸也知晓这事不很容易。

三个人闲闲搭话时，周太太披着一身雪白狐狸毛，怀里揽着博美犬，上亭子里来，瞧了她们一瞧：“还学文章呢？事情都不做，杨妈唤了许多次，要将外头那些炮仗抱进后院里放着，明天夜里大家一齐点掉。”

芸芸立时站起来：“我这就去！”

陈放也不大好意思，斯文地将声音低了一低：“我也去搭把手罢。”

周太太望着两人，顺带捏住程筝肩膀，声音低了一低：“老爷叫你上楼去，有话说，何师父和那位苏联医生都在。”

刺骨如针的风吹刮在人的面上，教人觉得很不爽快，程筝向周太太道一句：“……但愿是甚么好事情罢。”

天寒地冻，公馆里的老妈子隔几个小时便要向热水汀里添煤，炭火味道的炽风挤散了鼻腔里那点凉气，窜进脑子里反倒叫人昏沉起来，程筝踏上扶梯，见周五爷屋子里头是人满为患，各个角落都站了人。

因着明日除夕，一家人聚齐在周公馆里，周怀良旁边立着金色头发的苏联医生，周峥盖着一床厚褥子，离他最近的是何师父，周怀鹤与方秋水站得要稍远一些。

甫一踏进屋里，周怀鹤便抬眼瞧过来，神色稀松平常，二人对上个视线，便匆匆敛下眼。

未及靠近床榻，她便被周峥捉住手肘，周峥拽着她向何师父道：“明明事事都按着何师父说的做了，为何我迟迟不好！咳、咳——”

周峥恍然一副大限将至的光景，不由得着急起来：“还要做什么才有用，要娶进门你又说要等一年！我等不起了！”

周怀良拧住眉：“我同父亲说过多遍，戒了烟身体才会好。”

倏尔，他冷眼向方秋水那处一横：“谁知道还有人赶着往你嘴巴里面塞烟枪。”

方秋水很纳闷，于是显得自责：“是我见父亲太难受了些，故而那样做了。”

他又说：“大哥，我是很支持爸爸戒烟的，医生恰才的话我听懂了，要打针，我亦深以为然。”

可周怀良却不很认同了，蹙起压眼的眉：“我会另找个国内的医生再来。”

程筝明白他顾忌什么，这个年代戒烟都是通过注射更成瘾的药物，以大毒攻小毒罢了，只怕身子不会更好反而更差。

周峥还捉着她的臂膊不松开，程筝看向何师父，他慢慢挑过来一眼，思忖片刻后说道：“周五爷别要太急，您觉着身子亏空，许是这股气转到别处去了。”

“比如，周家的生意上。”何师父说。

屋子里静悄悄，周峥层叠的袍衫一身的皱纹，同他伸出的皮包骨的手臂连到一齐去了，皮上也是细细的皱纹，在颤颤地抖——周峥缓缓放松了力气。于是程筝心中猜度何师父说对了。

周老爷子的身体愈来愈坏，可事业确实愈来愈红火，然而有近小半的产业都被他交付在方秋水手里了，说是交给他傍身用，免得别个因为他不是周家亲儿子就打压。

而方秋水的脑子很灵光，方方面面都安排得好，再加上长一张酷似他母亲的脸，周峥便更觉他讨喜了。

程筝眼睛转过一道，半笑不笑地鞭回胳膊，“既然是生意的鸿运夺了老爷的康运，那不如将生意交出部分给几位少爷？”

她似乎无意，又似乎有意地提起了人人胸中惦念的事，瞬间连这屋子里的呼吸都轻缓了许多。

方秋水摩挲着西装上一排纽子，手指揣进口袋转起怀表来。

几人的目光带着各式各样的探量，全落在了程筝身上，周怀鹤稍一眯了眼，显出几分探视来。

少顷，程筝面向何师父，询问道：“何师父觉得有道理么？”

何师父望她一望，不消思忖过久便道：“也许是个法子。”

程筝的视线又往周怀鹤身上放了放，略一沉吟以后，道：“我是觉着鹤少爷最为合适。”

方秋水缓缓垂下睫毛，周怀良对这事倒没有太在意，毕竟生意的事并非他的主战场，然而周太太是期望他这位长子能分到大头的。

几相沉默间，周峥冷冷问：“什么道理呢？因为你们一齐出去过一次？”

他还记着这件事。

“鹤少爷是身弱之人，这生意的运气只有转到他身上，才不会同老爷争锋。”程筝很有道理似的，继续问何师父，“如何呢？”

何师父看一看她，略一思索：“我认为可以一试。”

周峥向周怀鹤睇目，冷笑：“这话倒不作假，怀鹤是我的儿子里最没福气也最窝囊的一个。”

即便被如此说了，周怀鹤也并不恼，反而幽幽慢慢地笑，却又不好笑得太明白，佯装细细弱弱的咳嗽，手握成拳抵在唇峰上，温驯道：“给爸爸丢了脸了。”

周峥见周怀鹤这副乖驯模样，反而更信了几分他是个窝囊的，于是毫不在意道：“那些人春节都告假回乡了，年后，将码头的生意过给怀鹤试试。”

紧接着，看向方秋水：“秋水去交接好。”

方秋水温声应下：“晓得了。”

给周五爷戒烟的事了结于生意分配，周怀良在周五爷房间里滞留一会儿，叫人把门关上，他与父亲还有事要谈。

周怀良坚执地说过几日再寻个有阅历的医生上门来，就算是关周五爷一月也要将那东西戒掉。

方秋水出了主卧的门，立在走廊里，目光向下一落，迁移到正送何师父出去的程筝身上。

住在周怀良那处时，程筝陪周太太去街上美容院走过两趟，头发也做了新样式，耳朵上戴的是香港时秦三小姐赠予她的一双鸡血玉耳坠子，透红的宝石在她肩上打下影子，远远一望，嘴唇印似的，程筝嘴上抹了口脂，一张一合正同何师父说话，那双眼睛时笑时不笑，一面精明一面装傻。

方秋水盯住她许久，一挪眼，旋身拉开一间屋门走进去了。

楼底下，程筝与周怀鹤一前一后送何师父走，临行至大门处，何师父突地笑道：“确是不好叫鹤少爷再送了，少爷的身价要涨了。”

周怀鹤淡淡道：“货船生意而已，试我的，难关才刚开始。”

做得不好，周峥自有理由将他踢出局；做得太好，又威胁了另两个兄弟，无异于表明他真要与他二人争一争，麻烦事只增不减。

何师父道：“风险总归伴着利益，我与程小姐自然都看好鹤少爷。”

周怀鹤慢慢将眼睛落在程筝身上，她一僵，心说这老家伙，说着说着做什么把她也带上，她帮周怀鹤为的是被信任，周怀鹤与秦家的事中间有无她能利用的部分还没能够摸个明白，得再靠近一些才好。

“哈哈，我与鹤少爷自然是一条船上的盟友，不是早订下了么？”程筝眨眨眼说。

何师父望她一望，皱皱鼻子很疑惑似的：“程小姐身上有股燃香的味道。”

“燃香”二字一出，程筝怔神片刻，随即腹腔里像生吃进一只长了口器的、名为“恐慌”的虫子，那虫子慢慢地咬着她。

能是哪里的燃香味，只能是回香炉里那半柱香的味道，而之所以熟悉，无非是因为那回香炉本就是何师父所制！

不会将她识破，发现她不是现在这个“程筝”了罢？

“应该是玩炮仗时不小心沾上的，不是要春节了么？”程筝笑笑，佯装听不懂。

好似真就是不经意一提，何师父并未过多延伸，瞧她一眼，点头扮明白，随后便与二人告别。

身边一派将要迎春的喜气洋洋氛围，火红的炮仗一捆又一捆地往公馆里搬，堆放在那些黄金树棕黑的枝桠下，人人口中道着贺喜的话，帮工们都聚到后院摆炮仗去了，大堂里空无一人。

何师父突如其来的那句话沉沉将程筝唤醒，她抿珉唇，心底懊恼自己在这边呆了不过半年，好似真将自己当作这个“程筝”了似的，她还得回去见姥姥，她还想活得长。

仿佛血管里头都塞住了细小的石砾，程筝觉着自己躯干有些沉重。

“程小姐。”见她垂眼很走神，周怀鹤用声音将她唤醒，“芸芸她们去给家里寄信了，你不想去寄一封么？”

“不寄了罢，他们也识不得字，还要去找村里的先生，麻烦。”况且她根本还不认识这里的父母，就被卖来了。

回屋路上，程筝又道：“码头的生意倒是好事，周家的货船到我们手里，日后将东西从东北运到香港也便利一点，钢铁份量不轻，其实也只能走水运。”

这话好似真是全方位考虑到了，周怀鹤垂眼不知琢磨着甚么，道：“这也是你那个在上海有钱人家做长工的亲戚教的么？”

程筝“唔”一声，笑眼道：“我天生脑子好，帮你算计着，鹤少爷多多挣钱我也才有收入。”

“诶。”她一歪脑袋，想到，“日后不定你的财产还得予我一半呢。”

周怀鹤斜眼瞧她，知道她又做着“周太太”的梦，道：“怎么大白天的做梦。”

程筝有意无意道：“说不清呀，万一呢？”

她的眼睛向他眨了一眨，周怀鹤不接住这眼神，轻哼一声便迈步上楼。

而程筝拉开自己房间的门，却见鹅黄色床帘后头显出一道影子来，交搭着两条修长的腿，手里摔弄着一块铜色怀表。

方秋水笑望她：“等六姨太许久。”

这人。程筝心说，她正想找他，下一秒就送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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