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下来已然傍晚,衖堂里电灯亮起一排,弯弯绕绕像发光的长虫,枯黄色的叶子在黑色的树底下聚成一团,被寒风牵动,便像人的脚步一样发出“踏踏”的声响。
程筝“踏踏”地步上门口的几道楼梯,摘了绒毛披风,屋子里烧着足足的炭火,闻久了便教人昏昏欲睡,可周太太顶怕冷,不叫人开窗户。
周怀良的住处布置乏善可陈,没有牌桌可供娱乐,周太太又是一气之下带着她奔逃出来的,连别家太太也不好请进家里推牌,怕人嚼她的舌头,这好些日子连门也不大出,瞧上去是快闷到极限了。
不过几日,三人正用晚饭时,周峥乘汽车亲自过来,一张酱色国字脸,像醋腌的发青的蒜头似的,开口也是又酸又硬的声口,说,字据他立下了,他认了错,程筝的事暂且搁置下来不谈,今后不会有人搬弄她的是非,太太这下是否能够不闹脾气了。
同舟共济许多年,最后还是靠一道生意,一道利益牵在一处去。
少顷,周怀良的声音有如定海神针:“字据我替母亲收着,这种糊涂事,父亲不要再做了。”
老子反被小子教训,叫周峥面上更加难看。周怀良宽硕的肩上披上微弱的电灯橙光,影子都要比老爷子高大许多,周峥抿紧干巴巴的嘴唇,将字据递了过去,教训着:“你心里只装着你的好母亲!”
周怀良低眼认真地审查一番,程筝好奇地歪脑袋去看他手里的纸,周怀良睨她一眼,她弯起眼睛悻悻微笑,心里正腹诽难道她看也看不得?紧接着周怀良垂眼捏着那页纸,发片刻愣,将字据扔给她,低低地说:“看完后拿到我书房去收着。”
程筝忍了下来,最后一会了还得给人当秘书。
“桌上有你替陈先生要的聘书,我找元校长谈下来了,自己取走。”
这话一出,她立时觉得周怀良也不是那样不可爱了。程筝将周老爷立的字据按折痕重新折好,笑容盈满她的一双眼睛:“太感谢良少爷了。”
周怀良瞧她那笑脸,慢慢收回视线,又对他的父亲说:“过年时候我会找一位苏联的医生去家里,教父亲将大烟戒了,身体为重。”
“我的身体好不好,我自个儿最清楚!”周峥仍旧嘴硬,看向程筝,仿佛是看一块药材,“何师父已经说了,这丫头于我康体有益,前些日子她在的时候我身子也没有这样差!”
“不要信这些装神弄鬼的,是因着你抽大烟的缘故身子才一天天坏的。”周怀良蹙眉道。
“你!你们一个个的,我活该不生你们这些儿子,没一个有孝心!”
周怀良冷冷地说:“是你总听那姓方的胡言乱语,大烟准是他引你抽上的,你还信他,这人总会搅得周家不安生的。”
“秋水比你们都要挂心我,我心间郁结,他帮我解闷罢了,而你不过是因着流芳和秋茹那些事情,看不惯他!”
周太太白他一眼:“你还要同我扯秋茹的事情不成?还要提这档子旧事的话,今儿我也不消回去了。”
周五爷瘦条条的身子在寒风中颤动,田中秸秆似的,被气得不轻,终了还是顾全大局,没有再同周太太理论,但看表情仍旧是不服气。
二人拣好东西装进皮箱里,比过来的时候多了几件呢子冬衣。
周怀良坐在楼下的沙发椅上,见她下了楼梯,目光也没有挪动一下,周太太换好鞋子要跟周峥一齐上车去,回头嘱托了几句便关了门。
咔哒一声,屋子里静了下来,程筝用过的手盆还烧着未灭的炭火。
茶壶刚煮热的茶已经又凉掉了,他双手交搭在腹部,静坐在原地,听着外头汽车引擎驶去的声音,凛冬的风咚咚捶着他的窗户。
周怀良饮下一口凉茶,上楼办公,见书房里的文件已经被重新理过,应当是恰才程筝收拾过。
人走了,那些细密地扎着他的针、那道仿若总能够被看透的目光,便统统消失了。绿灯罩电灯被打开,周怀良继续看起批文来。
很久之后才看进第一个字。
开春时节,香港的陈先生便收到了一封南津大学的聘书,他欣喜若狂,即日买票奔去天津。
程筝将此事同周太太说过,说她找了位教书先生,下午到晚上会过来给芸芸她们教些课,就是不知道老爷同意不同意。
经上次一吵以后,周太太现在脾气要较先前更大:“管他作甚?家里的事他向来不问一句,只管去请就是,家里佣人多识些字也是好事。”
她现在就等着老爷子病死,日复一日地盼着自己解放那天,一面盼望一面嗑光了银盘里的糖瓜子。
陈放到周公馆第一天,被公馆里各式各样的设施布置晃瞎了眼睛,他换了玳瑁眼镜,向上提了一提,芸芸领他到后花园里,大片的黄金树谢掉了叶子,假山背后是歇脚的凉亭,大理石雕的石桌子石凳子,陈放摸了又摸,翘着脑袋坐下去,被冰了一激灵。
芸芸在一旁觉着很好笑,低低与程筝咬耳朵:“这先生怎地一派傻样子。”
上罢一日课,她又恍恍惚惚,变得崇拜起来:“先生果然还是真读书人。”
这下换程筝觉着她好笑。
芸芸收好一本《世说新语》,道:“下月春节,杨妈正使唤人拆洗地毯、窗帘、备年货,估计后面大家都要忙,也给陈先生放假回去休息罢!”
程筝寻去公馆大堂,刚推开后门踩进水门汀地上,便见到周怀鹤正拧开一罐龙井茶叶,搓了几下搁在茶盏里头,他搓一下便抖下来一些茶叶,庆蕊正拿抹布伺候着,很勤快地擦桌子,怕人家赶她走似的。
“你往公馆里带了很多新人。”周怀鹤将茶碗盖子合上,向后懒懒靠去,望向她,“那位陈先生又是哪里结交的。”
“香港时候。”
“我不记得有这件事。”
“鹤少爷何必事事认真。”程筝闲闲嗑起糖瓜子来,“陈先生想回内地讲学,我便搭他一把手,这不是为内地培养可造之才么?”
“只是这样?”周怀鹤显然不信她不存别的心思。
“嗯……”程筝向他一笑,“也是为了你我的大计呀!鹤少爷不是嫌无人可用么?我便拉拢些人过来,陈先生现今在南津大学任职,日后不定有可以差使的地方。”
周怀鹤慢慢将视线聚拢在茶杯里,不知信没信。
忽地,楼上传来几道摔砸声,周峥在屋内哀哀叫嚷起来,程筝惊了一瞬,周怀鹤却泰然,继续往口中抿进热茶。
“大哥有意让父亲戒烟,这几日会闹腾起来。”语气极淡,似乎与自己无关似的。
程筝定定望着楼上,杨妈匆匆从屋内出来,苦皱着脸寻去方秋水的房间,将人叫了出来。
周怀鹤在这里悠然自得静坐饮茶,老爷子却在楼上叫苦不迭,将毫无血缘关系的方秋水请进屋子里去,门一关上,只听见几句孱弱的哀嚎,道:“秋茹……秋茹。”
方秋水长一张与二姨太极为相似的脸,周峥烟瘾上来时便总将人认错,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他,可他这位二儿子只是一直含笑向下睨视他,对他说:“父亲何必受大哥的牵制。”
他语气轻轻,很为他哀婉似的:“这家里您才是老爷,大哥委实拎不清,自然是您想如何便如何,难受的话,我替父亲烧两个烟泡来。”
周峥惨白着一张脸,眼珠直直钉住他,只是喊“秋茹、秋茹”。
方秋水向下看着他,唇角一直是和善地笑着的。
先前请来专为周峥烧大烟的仆人遭周怀良遣回了家,他看着床榻上的人,毫无所动地将手指抽出,依然一派言笑晏晏的作风,再次重复一遍:“我去为爸爸烧两个烟泡来。”
掉过头便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如同屋外的霜风冻到他脸上来似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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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