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血压下降,供血不足。”
“再加500ml血浆。准备除颤。”
“肖医生,紧急情况,患者刚确诊讹多病毒……没有特效药。请果断放弃!”
“不行!”
“肖!”
尖锐的争执声猛地刺破梦境,趴在办公桌上午休的肖琦骤然睁眼。额头上还覆着一层冷汗,心脏像要跳出胸腔般狂跳不止。
雪白的墙壁折射出强烈的光泽刺得她瞳孔紧缩,紧绷的大脑神经像是被人狠狠拽了一把,瞬间牵动了脚脖子的神经线,小腿不受控制的抽搐感顺着小腿蔓延开来,肖琦下意识地脚跟蹬地,身下的转椅带着刺耳的滑轮声“咕噜噜”地向后滑出半米远。手掌在慌乱中想要攀住桌沿稳住身形,却扑了个空,反而带得桌面上堆叠的病案本顺势滑落……
我的病案啊!
肖琦的心里一阵惊呼,尚未完全清醒的人眼睁睁地看着病案像雪花片一样无声地在空中打转,有的轻飘飘落在桌面上,有的散落在冰冷的瓷砖地上,最要命的是,有几张直接斜斜地搭在了一双锃亮的黑色尖头皮鞋上。
肖琦的身子呈半匍匐状撑在地面上,膝盖磕在桌腿上,传来一阵钝痛。她半阖的眼睫上还沾着未散尽的困意,视线模糊地盯着那双皮鞋鞋尖上的A4纸,整个身子紧绷的犹如一支弓弩。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墙上的石英钟“嘀嗒”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神经上,朦胧的视线渐渐恢复了焦距。
黑色尖头皮鞋的主人弯腰捡起了鞋尖上的纸张,又往旁边跨了一小步捡起另外几张散落的病案。
站直身体看了一眼手里的病案,主诊医生一栏斗大的“肖琦”二字让他再度弯腰偏头看向仍旧保持撑住地面姿势的女医生。
“肖医生?”来人不确切的叫了一声。
四目相对,尴尬的氛围充斥着整个办公室。
来人一身熨帖得体的白大褂,衬得身形挺拔,圆圆的脑袋留着半寸头发,浓黑的剑眉下一双宽眼皮的眼睛藏不住投了的神情。
“呵。”
肖琦滑稽的模样看的他忍不住握拳轻笑出声。
“咳——!”
肖琦猛地清了一下嗓子,用力撑起身体,甩了甩有些泛酸的臂膀,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
男人将手里的病案整理整齐,嘴角还带着未散去的笑意,缓步走到办公桌前,将病案轻轻放在了桌面上。
“谢谢。”
道了一声谢,肖琦重新将转椅滑到办公桌前,拿起那沓病例开始整理起来。
“不客气。”
听说霍大神亲自接驾的维和医疗队主治医生归来,作为医学界新生力量的青年医生自然想一睹归来的医学界传奇的风采,本来他心里对初次见面有着无限的憧憬,可眼前的景象,实在和他想象中的“传奇医生”相去甚远。眼前的女医生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皮肤白皙,眉眼清秀,只是此刻睡眼朦胧,头发还有些乱糟糟的,加上刚才那副狼狈的姿势,怎么看都像是个刚参加工作的小医生,哪里有半分传闻中“果敢坚毅”的样子?周家昇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办公室。
他忍不住回转身,重新确定了一眼办公室门牌后,才又重新走了进来。
对于别人的心思肖琦是不知道的,当她整理完病案,滑动鼠标点了文档上的保存按钮后,才转回头好奇地看向门口挺拔的身姿。
“你是……”
肖琦刚问出两个字,刚从手术室回来的主任穿着蓝色工作服,一身疲态的走了进来,与背对自己转过头来的人四目相撞。
“哟,小周来啦。”刘主任抬手示意,竭尽可能地藏起了脸上的疲态,热情地打了生招呼。
“是的,刘主任。”
一见到刘主任,小周立马收起了笑脸变得格外恭敬。
刘主任虽然面上跟他们笑呵呵的,其实是个很有原则的老派教授。
“打住,回回见我都是这么个严肃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很凶呢。”刘主任走到自己的工位前,拿起保温杯拧开盖子看了一眼,打趣道。
“那不是我们对您老的尊重嘛。”
小周本名周家昇,南省一院骨科门诊实习医生。京北医学院研三准毕业生,师承京北医学院骨科临床方向专业韩素教授,与肖琦算起来还是半个师姐弟。
周家昇扯了扯身上的白大褂衣襟,恢复了常态笑眯眯地走到刘主任跟前:“霍大佬让我送的病例。”
“又给霍主任乱扣帽子。”
刘主任年过45,对于年轻人嘴里这些花哨称呼向来无奈。
“刘主任,这可不是乱扣。”周家昇连忙辩解道,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芒,“霍主任那就是我们京北医学院的传奇。”
说到霍珩,他们京北医学院的学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在学院的荣誉墙上,年纪轻轻就占了一席之地。
据闻整个大学期间,除了大一在学校里正儿八经的学习之外,其余时间都在姜老的实训室,以及跟着姜老全国各地做临床。大学毕业直接被推荐至国外顶尖医疗学府深造,回国后留校执教。后来因嫌弃教学太过枯燥,转去门诊,不到五年又被荐到南省一院骨外做专家组成员。
有这么天生对医学极其敏感的人,又是师从骨科医学泰斗姜荣山博士,是他们整个京北医学院医学生中的神话。
周家昇同霍珩来自同一学府,当得知霍珩在南省一院,他毫不犹豫地递交了实习申请。
刘主任无奈地摇了摇头,端起保温杯吹开水面漂浮的茶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水。
接过小周手里的病例,翻开首页道:“9楼大V的检查结果出来了?”
一听大V这个代名词,肖琦的背脊不自觉的崩得笔直,握着鼠标的手指也猛地一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昨天听霍珩说过,今早会出她的细胞化验结果。
大V,原名威毕琼,9楼住院部收治的一名骨癌女患者。因着开着年入百万的服装厂,年龄不大,脾气倒挺大,从门诊起就摆着有钱人的架子,因而得了这么一个称号。
昨天霍珩让化验室加急,今早上班前务必拿出来,她原本没在意,毕竟不是自己经手的病人,她也就没有多问,没想到霍珩竟然让人把化验结果送到办公室来了。
“大V的情况……不是特别好。”
小周站在刘主任身边,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霍主任提出请刘主任和肖医生一起会诊。”
小周边说边转头看向坐在不远处的那身白大褂,脑子里回放着霍主任交代的话:“大V的电子病例和化验结果都传过来了,请肖医生尽快熟悉并拿出会诊意见。”
这么公事化的口气想必也只有那个人才会说。
肖琦默不作声纤细的手指滑动鼠标,屏幕亮光折射到白皙的脸蛋上。
股骨头癌变三期。
治愈的几率不到20%。
身为医务人员,见过太多这种病例,大多患者都是熬到扛不住才来检查,往往只剩无力回天的遗憾。
肖琦指尖顿了顿,她从不喜欢绝对化的结论,可在医学事实面前,再高的医术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会诊定在下午几点?”
肖琦的声音有些喑哑,小周愣了一下:“咦?我还没说时间呢,您怎么知道是下午?难道霍主任提前跟你说了?”
这也不对呀,要是霍主任提前跟肖医生说了,那霍主任什么还要他带话?
小周摸着下巴毫无头绪。
“哎……”
坐在一旁的刘主任一听小周这么问,心道这小孩儿可真会给霍珩添乱。
放下病例,刘主任沉沉地叹气道:“小周啊。霍主任作为你的学长,我们科室的副主任,对于医院的规章制度,患者病情保密性,这些我想不用我说,你也明白吧。”
明白!
他当然明白!
小周咧嘴笑了笑:“刘主任,我就顺嘴那么一说。嘿嘿。”
“顺嘴一说?”
身后,一道冷冽的声音骤然劈落,像淬了冰,眉宇间凝着愠怒。
小周浑身一僵,转头,望见那身挺括的白大褂。
“肖医生刚回国,连科室门路都还没摸清就被你这么臆想了,她要是再给点儿学术性意见,你是不是还要说又我私下教的?”
要说霍珩这厮护起短来可以用毫无底线来形容。
除了是战功赫赫的归国维和医生之外,还是霍珩在京北医学院短暂执教生涯中带过的学生。当年肖琦在医学院读研究生的时候,霍珩正好是她的临床导师,两人之间有着师徒情谊。这件事在京北医学院的内部圈子里并不算秘密,只是外人很少知道罢了。作为霍珩的学弟,周家昇自然清楚这段渊源,刚才那句话确实是他失言了。
“抱歉,学长。”小周收了脸上的笑意,歉意地说道。
“没有下一次。”
霍珩的冷漠的扫了他一眼,眸底的警告犹如舔血的刀锋,冰冷,刺骨。
“明白。”小周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霍珩来得突然,专注于电脑上的电子诊断报告的人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直到听见他的声音才缓缓抬起头,扭了扭脖子,拉伸双臂狠狠地舒展了一下筋骨。
起身,拿起马克杯站起身走向咖啡机。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将她白大褂的衣角染成了暖黄色。
“肖医生。”
霍珩就像身后长了眼睛似的,连头都没转一下地径直说道:“诊断结果你应该看到了,给个实质性的建议吧。”
“……”肖琦摁住咖啡机按钮的指尖不由地顿了一下,温热的咖啡液缓缓流入杯中,氤氲的雾气在杯口缭绕。她沉默了几秒,转过身,雾气模糊了她的眉眼,让人看不真切她此刻的表情。
“我的建议……”捧着马克杯,缓步走到霍珩面前,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如果我说她没得治,你会放弃吗?”
办公室里瞬间陷入了死寂,连石英钟“嘀嗒”的声音都变得格外清晰。周家昇和刘主任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霍珩和肖琦之间来回扫视,谁也没有率先打破沉默的意思。
大V的情况是摆在明面上的,多一分治疗和少一分治疗,结果都差不多。身为医务工作者,他们不能见死不救,但他们不是神,他们不能把不可能变为可能,所以,对于病人及家属来说,可能他们的一句话就会让他们彻底的失去希望。
霍珩看着肖琦那双清澈却又带着一丝执拗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肖琦,你我都清楚,作为医生,我们的职责是救死扶伤,而不是轻易放弃任何一个生命。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不是么?”
这话没错。可是……
肖琦沉默了。
曾经她也天真的以为只要她付出了百分之百的努力,上天就会给她百分之百的回报。然而在维和救援中,那些饱受战火纷飞,还要经手疫情摧残的病患在一次次生死徘徊中乞求的眼神,她致死都忘不掉。
咖啡温热的温度透过杯壁一点点温暖掌心,再到四肢百骸,却再这一刻无法温暖她那颗历经战火纷飞,从死人堆里无数次爬出来后铸造的冰冷之心。
肖琦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有时候我们也无能为力。您说,对吗,霍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