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渐渐散去,天空惊雷骤响,墨云翻涌,雨先落得淅淅,转瞬滂沱砸落。
少予淋湿却全然不觉,她指尖轻点在铃舌上,唇瓣微启——铃铛接收到指令,便吐出一缕金光,裹着声音向远方掠去。
她紧抿泛白的嘴唇,垂手跪在石阶旁,静待师父来此。
给百里御疆下药这事,她都忍不住唾弃自己,打不过便只能用这种不耻的手段,真是给仙族丢脸。
仔细想想那妖平日就是心性恶劣,爱戏耍自己。
可她呢?做得更绝情,亲手将他送给师父,之后只怕是生死难料了……
一息之后,暴雨中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面前紫色衣摆扫过积水,她微微抬头,见净尘正持着一柄青竹伞,伞沿轻轻一倾,便将漫天雨滴挡在她的身外。
“师父。”她哽咽道。
净尘手指转动佛珠,声音清冷,“你这是又在为师面前装可怜了?”
此刻少予总算知道什么叫回旋镖。
她慌忙否认道:“没有!是徒儿未及时禀明,现已知道错了。”
为证真心,她猛地叩首,磕向地面,然而中途却被一只温暖的手稳稳接住。
“别跪着了,你身子本就弱。”净尘无奈地叹了口气,手转而掺着少予站起身,指腹蹭过她额角湿发,“你生性单纯,这次没受伤已是万幸。但惩罚少不了,容后再算。”
多日悬在头顶的剑终于还是落下,但此刻少予只觉得轻松。
“说说吧,你是怎么制服百里御疆的?”净尘见她放松下来,便追问道。
“我在烈酒里掺了千年睡,他被我灌醉了,在院子里睡得很沉。”少予老实回答。
“被你灌醉?”净尘眉头忽地紧皱。
少予点头,不解师父为何如此反应。
净尘见她反应,面色瞬间沉下来,连周身气息都冷了几分,“你与百里御疆,这三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需一字不落,如实道来。”
她有些摸不清师父的想法,只能挑挑拣拣,尽量解释道:“遇见他时,我正在山上采蘑菇。那时他失忆了,我本着师父教导我的医者仁心,便照顾了他一段时间,直到这几日才知道他是妖主。”
“采蘑菇……”净尘缓缓重复着这三个字,冷笑了一声,“照顾这么久,你就没怀疑过他是妖?”
她哪敢再透露出实情——说自己其实早发现了,但因为逗一百岁的百里御疆好玩,因此瞒而不报,耽误了大事。师父若是知道她的真实想法,怕是要气疯了吧。于是她心虚地垂下头,又摇了摇,半个字都不敢多提。
“你照料他这么久,既没瞧出他是妖,也不联系为师。”净尘眼神复杂地揉了揉她的发顶,“看来……你很信任他。”
这话让少予心头一紧,不知道是不是她多想,话里竟品出一丝自己同百里御疆狼狈为奸的味道。
她立马为自己辩解道:“我绝对没有!我知道百里御疆是妖主时,他已经恢复了记忆。他夺走传信铃,让我联系不到你。是今日寻到机会灌醉他,才拿回的。师父,你要相信我,我绝对没有背叛你和天境!”
“既如此,那他该早对你有所防备,又怎会轻易饶了你的命,还饮下你递的酒?”净尘咄咄相逼,话中没给她半分闪躲余地。
少予被问地浑身冒汗,可她该说的都说了,便只能干巴巴地辩解道:“师父,我不知道,可我真的没骗你。”
“或许,是他骗了你?”
“我不知道,可能是吧?”她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只能顺着师父的话说。
净尘垂眸看着少予攥紧衣角、眼神躲闪的模样,手心握紧了青竹伞柄好一会儿,才将伞塞到她手里。他眼帘半垂,遮住了眼底的复杂,声音尽量平静道:“好了,为师相信你。”
这句话让少予的杏眼倏地明亮起来。
净尘看着她,瞳孔里闪过一丝黑光,“你在外待着,为师一会儿就出来。”
他没给少予说话的机会,“可若你隐瞒欺骗……”
少予攥着伞柄,指节泛白,只听见师父最后一句决绝的话:“便进来,替为师收尸吧。”
说完净尘就消失在了原地。
*
院内笼罩着浓烈的妖气,与院外对比鲜明,就像一个设好的局。
满地打湿的鲜花,少予支吾的神色,消失的百里御疆……都在净尘脑海里翻涌着。
是百里御疆欺骗了少予?还是少予对百里御疆产生了感情,帮他隐瞒自己?净尘不愿去想,可眼底漫开的悲伤已经出卖了他的真实想法。
他指尖捻了数颗佛珠,五指一弹,院内的妖气尽被金光击散。
忽然偏门大开,鸦群骤涌,黑压压全朝他扑来。
第一只乌鸦刚贴近他的护身金光,便“轰”地炸响。接连的爆炸中,金光寸寸崩裂,他的身体也添上了焦痕。
净尘只得闪身急退,指尖凝起巨大的黑色符网,牢牢兜住冲向自己的乌鸦,将它们扔至空中引爆。
闷响过后,浓尘腾地漫起,只剩火光落下,燃烧着房梁。
还未等他松气,身后忽起一阵风,数爪划破他的肩颈、腹部、大腿......紫袍当即将被鲜血染得暗沉。
百里御疆立于不远处,尖长的指甲慢慢恢复原状,他舔舐着指尖血迹,嫌弃道:“啧,这血一股子老秃驴的酸腐味。”
净尘不理会他,只专心调理气息。
“本座说过,下次见面便是你的死期。”百里御疆再补一刀,“说起来,你今日的败局,还要感谢你那乖徒弟。若不是她主动传递消息,本座又怎能轻易报这千年囚塔之仇?”
“你什么意思?”这话准确地戳中了净尘的疑心,他眼神有些慌乱。
“她果然对你很重要。”百里御疆带着得逞的笑意,继续讥讽道:“本座留在这就是想看看,你被自己最疼爱的徒弟出卖了,是什么模样。现在看来,倒比本座预想的,还要狼狈几分。”
净尘气血翻涌,强忍着疼痛,掌心朝天,翻出一道黑符。
“天地五行,听吾号令,五雷贯体,妖魔俱散,轰!”
符光将天雷引下,十道惊雷,一齐劈向百里御疆。
百里御疆眯着眼,凌空一跃,双掌凝聚出一柄二十寸的赤剑,急速旋转下,风卷起十道惊雷,一路冲向净尘。
净尘咬破指尖,飞快在地面画下符文,“垣墙壁立,万邪莫侵,起!”
黑光沿着地脉游走,地面轰然裂开,一道高墙立起。
当风雷撞上石壁,碎石震得满天飞。
巨响过后,一妖一仙缠斗开来。净尘引符化链,黑链缠向百里御疆身体,被对方的利爪生生扯断。
间隙,百里御疆反手将缩短成五尺的赤剑,狠狠刺入净尘胸口。剑刃穿透躯体时,鲜血顺着剑刃汩汩流下。
百里御疆踩碎脚下的焦木,居高临下,睥睨着净尘,慢悠悠道:“待你死了,整个天境,本座会好生照料的。”
净尘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想再战,想继续保护天境,可每一次喘息都只会带来生命的流失,灵力的耗尽。
他闭上眼,满心的不甘,难道生命就要在这里结束了吗?
天境怎么办?若百里御疆知道一千七百年前,万妖境被灭族,仙族能躲过他的亡命屠刀吗?
少予那孩子,没了他护着,会不会被欺负?
还有……他很想最后再问问她,有没有真的背叛了自己?
百里御疆的话,就像根针似的扎在心上,让他连最后的念想,都裹着刺骨的凉。
*
院外的少予,脑子里一直出现师父最后留下的话……她想进去,却不敢进去,她隐隐觉得很多事情都不对劲,可她就是想不明白其中的弯绕。
此时,打湿的衣袍里忽然掉落一朵七色堇,花瓣蔫蔫的,看起来就快要死了——这就像是预言,百里御疆今日必死无疑。
交战已经结束了吗?
可师父为什么没有出现?
少予心跳得厉害,她本能地走向院子,却被院外布下的结界拦住,整个身体重重跌进了水坑。泥浆灌进喉咙,土腥味呛得她流出眼泪,只能手肘胡乱撑地,挣扎着起身。
这个结界和当日百里御疆布下的简直一模一样,师父难道出事了?
她慌忙将灵力注入进结界,霎那间,白光和隐形结界形成了强烈对抗。
直到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出,结界才被她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此时的院内早已面目全非,就像一个炼狱——
废墟之上布满爆炸和符咒残留的痕迹,鲜花和黑羽被血黏在地面,高高燃起的火光舔舐着残木、乌鸦散落的肢体和内脏碎块。
空气中混合着硝烟、血腥以及木制、血肉炙烤的焦味。
全是死亡的味道。
而百里御疆哪还有半分醉态,他不仅没死,还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没死,那师父……
“过来。”百里御疆桀骜地抬了抬下巴。
少予无视他,当看到净尘的胸口被一把赤剑贯穿,浑身布满血痕、焦痕的模样。她心疼到不敢触碰伤口,只能颤声道:“师父,我来救你了,你忍忍。”
说完,她便深吸一口气,用力攥住剑柄猛地拔出,鲜血喷洒,溅了她满脸。
剧烈的痛感让净尘忍不住战栗,冷汗也很快打湿了他的额头。
少予迅速施法,将上万颗孢子全数渡入他的伤口。终于,流血的速度慢慢缓了下来。
“你来了……”净尘气若悬丝地扯出一个笑容。
“是我来晚了。”后悔的泪水顺着少予的脸颊滚落,她神色坚定道:“师父,您放心,我拼尽全力,也绝不会让你死的!”
就在师徒来回拉扯间,一旁的百里御疆忽地笑出声,像是想起了有意思的事情。
“净尘,你倒有个好徒儿……”
少予警惕地将师父牢牢护在怀里,她有预感,这嘴说不出什么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