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长啊。
许戊膝盖沉得抬不起来。
受害人尸检报告都没有这么长。
“呜————”是长笛声。“嗡——达咧——”是诵经声。
那声音低沉,细密,呼噜噜声如大风吹奏。这并非是一个人颂唱的。
他感到刚抬起来的头被千吨重的石头压了下去,眼前不再是一排一排吊着白线的人群,所有的烛火在瞬间被吹灭了,只剩下了两个发亮的光圈与他对视。
是眼睛?
是太阳?
黑夜中怎么会有太阳?
咔嚓。咔嚓。
这一次胃的痉挛带来的不是疼痛,是头骨连接头皮处碎裂的感觉,他浑身发冷。
“嗡——达——咧——”
一定要做什么才能摆脱这种处境,是规则。
讲经时不能抬头,不能说话,无法直视,心诚则灵...
心诚则灵!
真正的唯物主义是灵活的唯物主义。
“佛祖,绿度母白度母,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耶稣...”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喃喃。
蘩漪饭前祷告的画面被他想起。
“万能的天父..圣子...”
还有什么来着?
“圣母...东海龙王...妈祖?”
他咽了一下口水擦拭喉咙,诚心诚意地发愿。“帮助我。”
没反应。
“救救我。”
一道白光遏制住喉咙的深处。先是手臂,再是胸口,随后是脖颈,这些地方像是被释放了,有种前所未有的松快。
眼皮酸涩,有一阵摇晃的光刺入他的眼里。
原来他一直都在闭着眼睛。
许戊没能再在心里暗中腹诽。
心诚则灵,那就是要坚定。他坚定地相信自己现在是一名信奉佛祖、天主、基督、龙王、妈祖、玉皇大帝、各种度母的唯物主义信徒。
不管是哪位捞我,下次再这样我就信别的。
他坚定的想。
身体里却像突然是有两股力量在打架,搅得他说不上来的想呕。
他想要梳理逻辑,却发现大脑生锈了,转不动。
周公馆,病灶,餐桌,衣柜,道场,周冲。
周冲呢?!
他是没跟来,还是...消失了?
讲经暂停了。
他微微抬头环顾四周,那正襟危坐吊着白线的人不知何时被挂在了天花板上。
准确来说,那并不是天花板,也不是天,只是一片看不到顶的黑色。
这些人的头顶系着白绳,双臂低垂,闭着眼睛,四周围着一圈烧得通红的粗壮蜡烛。上面是数不清的周老爷、凤儿、太太,还有他自己模样的周知训。
看见老熟人,许戊撇了撇嘴。
这场景哪是什么道场?倒像是座阴诡地狱。
这些吊在天上的人不像人,更像是全聚德的烤鸭,还有点像晾衣架上风干的袜子。
“坐...!”一道细微的沙哑声从远处传来。
他看到了世萍一个人隐匿于众多的倒挂人中,紧闭双眼,手指微动,指向地上一排排的座椅,她周遭竟是吊了一圈周知训,外环是一圈周老爷。
“嗡——”伴随着讲经声再次响起,眼见着倒吊淅沥沥人倾盆而下,许戊顾不上膝盖上千斤压顶的重量,飞快的瞄准了一个闭上眼睛的周知训,疾跑着用双臂将自己模样的人大力摔到旁边,坐在了他的座位上。
那东西抓在手里软绵绵的,甩过去落地时却发出了脆响。
说是坐下的其实也并不准确。
他是被吸着坐下去的。
这些倒吊人坐在椅子上的瞬间,眼睛全部睁开,一眨不眨,似是钉在了脸矿上。他们齐齐侧身看向那个没有坐下的周知训,他双眼紧闭,从脚底开始,变成了一块焦炭,随后与空气融为一体。
“达——咧——”诵经声再度响起。
许戊心中涌出一股暖流,那股暖意迅速地布满了他的全身。
他无意识的双手紧扣,嘴里同众人一样发出细密的响声,“嗡——”
不对!
“嗡——”
他学蚊子说话。
“嗡——这哪儿?”
“葬礼...”她嗓子还哑着,低声显得更瘆人,像在虐待残疾人。
“嗡——你什么时候来的?”许戊接着嗡嗡叫。
“低声说话....就行!停...顿着说!!”世萍剜了他一眼,声带都快要撕裂了,也要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生怕他再嗡嗡叫。
许戊感受到了数百双眼睛同时盯着自己。
他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浓雾中。
“怎么办!你有招吗?”许戊两只手紧紧扣住,正在不由自主的发抖。
唯物主义与经验主义不冲突,他微微侧头向世萍看去。
“移动...停下诵经。”
话还没说完,有一只绳子便盘上了他的脖子,缓慢地套住他的脑门。
【请选择你的绳套】
他选择了他的绳套。
四周红烛的火猛然窜高!讲经声停下了。
他耳边响起男女声音混杂的尖叫声,以及焚烧的声音。他迅速趁着这空档看向四周,只见所有倒吊人的眼睛全部紧闭。
这是葬礼吗?
这是火葬场!
想起世萍在天上摇摇欲坠指路的样子,他来不及多想,紧紧闭上了双眼。
他被一股大力直接拽上了天,全身的血都在一刹那汇聚在他的脑袋里。
紧闭双眼,他再次看到了在黑夜中凝视着他的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变得血红,逐渐成型,双眼狭长,目光中裸露着戒备和困惑。
那是他自己的眼睛。
他的心头一下子冒出来了许多鸡皮疙瘩。
向下看,他举着双臂,手腕处有一快艳红的肉块趴在上面,紧接着那肉块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钻进了皮肉里,拧成了一小块寻麻疹似的的红斑。
他全身都起满了这种红斑。
而紧接着,这红斑处的肉皮便绽开,一头头壮硕的火红花瓣在他身上盛开。
仿佛一个人浑身喷血,血却化成了婴儿头大的牡丹凝固了。
那不是牡丹,胜似浴血绽放的□□。
惊栗,美艳。
许戊从贫瘠的词汇库提取了两个出来。
“嗡——达——咧——达——咧——”
整个人被一股强劲的吸力再次扳回座位中!
他能够感受到那根白色的棉绳正趴在他的后背上喘。
世萍低着头微微呻吟,似乎是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之中。
“章小惠..章....”
“章小蕙!”许戊明白了她的意思,与她侧目对视。
她动了动手指尖,指向自己,手指动了动指向人头攒动的后方,又指了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天,又指向那讲经人的位置,手指停在许戊的方向。
他片刻便懂了她的无声指引。不能再这样下去,她来弄断后方的白棉绳,许戊要去堵住讲经人的嘴。
他第一次在这公馆里犹疑了。
这并不是最好的方案。在被拽到天上时,他听到了那股声音并不完全来自于那讲经的人。
已别无选择!
他用极小的幅度打着倒数的手势,他与章小蕙同时猛然站起!
那与他一模一样的脸齐刷刷地扭向了他,笑着露出牙龈来。
章小蕙奋力扯着那堆纠缠在一起的细密丝线,一只手重重的敲在了前排一个周知训的头盖骨上。
就在此时!
许戊两只手抓住座椅的靠背,双腿腾空,凌然翻动,踩着一个又一个人头将自己径直摔倒了那讲经人的不远处。他脚底板被糊上了一层东西发臭,像油,也像软塌塌的水浆。
他离开座椅的瞬间,膝盖便不受控的发软,眼前除了那讲经人,便充斥着那一朵又一朵的肥硕的花。
它们越来越艳丽,像是浸了漆。
他顺从着此时此刻的本能,跪趴在那讲经人的袍下,嘴中喃喃自语。
“呜——”
只能听到章小蕙在后方撕裂的叫喊。
他眼睛极力向上翻动,看到了几根长长的,透明的线被烛光透出来。那鱼线一样的东西一端紧缠着红烛,一端连着的,正是那讲经人的嘴。
那张嘴巴从不停的张合到半张着,丝线的运动变得缓慢下来。讲经声快要停下了。他的手有被火烧过的感觉,紧密而刺痛。
他猛然举起一条胳膊,径直抬起脚向那丝线劈去!
那根丝线活生生地断裂在讲经人的嘴边。
那张嘴的嘴角扬起,直到裂开一个缝隙,便大大的张开,那张嘴里没有牙齿,也没有喉舌。只是一个黑黢黢的洞。
诵经声暂停了,他浑身依旧有些酸痛,想要扭动脖子来确认章小蕙是否安好。
就在那瞬间。
“嗡——达——”
诵经声又响起。
红烛再次生长,这一次,他闻到了周冲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