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嘉英的传统是成绩一出,立刻讲卷。哪怕是期末考试也不例外。
发完期末考的成绩单,颁完各种三好学生的奖状,就是各科老师的答疑时间。
数学老师拿着班级的成绩站在讲台上:“这次期末考试有一点难度,但是其实对于班上大部分同学来说,只看知识点的话,大家都是应该掌握的……”
“哪有……”教室里怨声载道。
“好了好了,”何老师笑着摆摆手,安抚大家的情绪,“反正我们班还是有同学考满分。我们就请我们班唯一满分的同学,顾南原上台来跟我们分享一下考试心得和学习的秘籍,大家欢迎!”
同学们“哗哗哗”地鼓起掌来。
顾南原上台。她有点紧张,也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她还是尽量最诚实地分享自己的经验。
“其实我也没什么秘籍,大家平时学习的时间都很长,按照时间和努力来讲的话,大家都是差不多的。”顾南原真诚地说。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方法的话,就是可以尝试做到这几个点吧。
一是要保证每天都不能带着任何疑问入睡。如果今天有什么不懂的问题,无论是什么科目,无论是哪里做到的题目,都一定要搞清楚。老师的办公室就在隔壁,每个老师都很好,有什么不懂的一定要弄明白。
二是错过的题目不能错第二次。要保证这个也不难。大家都有错题本,平时没事就可以翻一翻做一做,记得要盖住答案。当一道题不再是会做错的题时,我们就可以把那一题删去,这样我们的错题本就会越来越薄,知识点也就被反复巩固了。
第三点,我觉得也是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考试时的状态。我的数学其实并不是最好的。但是我有一个习惯,就是‘一步一回头’。无论是选择题还是后面的大题,我的习惯是做一步验算一步,而不是匆匆把全部题目做完,最后再来检查。因为重新检查并不容易发现错误,即使发现了,要全部修改也会更麻烦。我们的考试时间是非常充裕的,所以大家也可以试试'一步一回头'的做法。
我的分享完了,谢谢大家!”
顾南原冲同学们鞠了躬,用眼神询问数学老师自己是否可以“收工”。
她知道大家都想赶紧听完卷子分析放学回家,她可不想做拖堂的罪人。
数学老师挥手示意她回座位,笑容满面:“顾南原分享得太好了!”
陈雪事后也学着数学老师的语气:“顾南原分享得太好了!”
“真的假的?”顾南原不安地问陈雪,“我感觉自己在台上不知道在讲什么,数学老师也没事先跟我打招呼。我上去都不知道说了什么。”
“说得很清晰啊。”陈雪带着浓浓的无奈,“就像,把大象放进冰箱只需要分三步——步骤简单,简明扼要,但是,对我们学渣不奏效。”
02
顾南原带着嘉英的一等奖学金“荣归故里”。这个寒假,她度过了记忆中最为愉快的春节。
全家一起逛市场,买好吃的,买爆竹春联。父母偶有拌嘴的时候,但一看女儿,行将凝固的不快也会很快消散。
母亲在灶台旁忙忙碌碌,筹备祭神谢年的供品,顾南原拿着浆糊和父亲一起贴春联,手扶着梯子有些冰冰凉,但是整颗心却是暖暖的。
贴完春联,顾南原搬个小板凳又坐到灶台旁,帮母亲摘豇豆。
母亲跟顾南原分享今年家庭的收支情况,她不向女儿隐瞒什么。所以顾南原对家里的事情基本了然,也在潜移默化中接受自己是一个“小大人”,给自己肩上压了一担对家庭的责任感。
母亲说父亲今年几乎无休,天天开车送货非常辛苦,也没见他跑出去找那个“狐狸精”了。
顾南原心中有些复杂。她为母亲欣慰,为操劳的父母心疼,为自己的优秀成绩开心,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闷闷的不适感。
许久以后她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会莫名低落——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绑架犯”,用“乖巧”和“好成绩”绑架了父亲母亲,让他们不得不不情不愿地为这艘名为“家”的小船掌舵扬帆。
但当下的顾南原心情大体上还是非常快乐的。她跟母亲分享在学校里发生的一切,说自己新交的好朋友陈雪,说同桌姜玲的跳脱活泼,说苏晴晴对自己明里暗里的敌意,说嘉英的老师和自己之前遇到的老师的不同。
“我同桌说她妈妈送了班主任很贵的衣服,其他同学我听说也有送。而且很多老师都在课外带学生,一个学期的辅导费用比嘉英的学费还要贵。”顾南原叹了一口气,“和小学的老师太不一样了。”
顾南原有些感慨。
“人都是势利的,你慢慢长大就会知道。城里的老师嘛。”母亲回忆着开学的细节,“你们那个班主任,当时开学我去和她讲话都不搭理的,光顾着和那些穿得很好的妈妈们说话。”
顾南原略略一惊,心中浮现李老师那睥睨傲慢的神情,有些不快。
“你怎么没和我提过?”
“那时候你还不适应学校,恨不得天天打电话回家哭,我还能跟你说这个?”母亲笑道,“你们班主任也给我打过电话,说你乡下的,基础差跟城里小孩没法比,需要语文补课。”
她的语文可是一直都是全班最高分。顾南原有些不忿:“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女儿作文从小一直拿奖的,不需要补课,我们也没钱补课。”母亲的笑中夹杂着几分得意,“然后你们老师就不理我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顾南原也跟着一起笑。她有点生气,但也有点觉得自己争气的快意。
长大后回看初中三年,平心而论,顾南原觉得班主任对自己挺好的。
但是这些好,是因为她一直是全班第一,是因为她能够在各个作文竞赛上斩获奖项。
当然,万事论迹不论心。老师也只是人,不能要求老师对学生的付出和关怀是无私无理由的。
顾南原依旧对嘉英所有的老师心怀感恩。
母亲突然对顾南原说:“我真是要谢谢我的宝贝女儿,是你拯救了这个家。”
顾南原心中也认可自己在“拯救”这个家,可是这样的词宣之于口,还是隆重到有些荒谬感。
说“哪有哪有”太客套,与母亲深情拥抱说“谢谢妈妈”又太煽情。顾南原突然觉得无论自己怎么回答,都像在演电视里播放的琼瑶剧。
她只能扮了个鬼脸,打了个哈哈去消解这份沉重的温情。
拯救这个家,是顾南原自认的应当承担的责任和义务。
母亲不止一次说过,她不离婚,不离开这个家是为了顾南原。
顾南原自己也还记得,小时候父母吵架,父亲摔门而出,母亲满眼泪痕地收拾行李,可一抬眼看到自己,她就又把衣物丢在一边,抱着自己痛哭起来。
母亲是为了自己留下的,为了自己,关闭了她人生的一切可能。
顾南原觉得自己,得为此负责。
豇豆摘好,顾南原把它淘洗干净,一双手被冷水冲得有些发红。她甩甩手,拿母亲的围裙擦干手,又躲到灶台处,坐在小凳子上,一边添柴一遍烤火。
干柴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暖洋洋的火苗温和地跳动着,照得她的脸庞红红的。
顾南原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妈妈,那个金玉姗现在在哪个学校?她之前考嘉英和丰安考了多少名啊?”
“她啊,她应该就在家门口的春田镇中读吧。”母亲一边切菜一边说,“她根本没去参加那两个学校的考试。”
“为什么啊?”顾南原有些惊讶。因为经济原因不去嘉英就读,顾南原可以理解。但是金玉姗这样的成绩,居然没有去参加任何一个学校的小升初考试,顾南原不能理解。
“她爸爸不让她去考。唉,那个老金也真的是,让人没法说。”母亲叹了一口气,惋惜道,“你说女儿成绩这么好,考都不让去考,说是不要浪费五十块钱。”
“就因为五十块钱报名费?”顾南原张大嘴巴,“他家五十块都拿不出吗?”
“不是拿不拿得出的问题,是她爸爸觉得,值不值得花的问题。”母亲手上的动作没停,“他觉得自己喝酒打牌的钱都该花,女儿上学的钱,就不该花。”
可是丰安中学也不收报名费啊,为什么也不去考呢?
顾南原想问,但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她知道答案——因为女儿,女儿的前程,对他都不重要。
顾南原还是禁不住追问:“那她妈妈怎么也不让她去考呢?”
“她妈妈有什么办法呀。”母亲摇摇头,“你也见过她妈妈的。不声不响的。老金喝多了赌输了,都还会打她。何况她也是一个农村妇女,哪儿懂这些。可能也觉得哪里上学都一样。”
母亲也是一个农村妇女。顾南原心中感恩,母亲对自己的付出和理解,实在是很难得了。
屋外响起阵阵爆竹声,发白的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
春天还没到。
可一年,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