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荒原,夜昙盛放。
鄯州城内,时疫突如其来,来势汹汹,城中的大夫们面对这棘手的病症,一时之间竟无计可施。全城戒严后,疫情虽有所控制,但每日都有病发者死去,甚至连医者都未能幸免。
老郎枯瘦的手指捏着银针悬在半空,却迟迟落不下去。榻上的妇人脖颈肿得发紫,溃烂的皮肤下爬动着暗红纹路,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鸣……
城西疫病隔离区的火把明灭不定,能听见木板摩擦的吱呀声——那是抬尸人在搬运新收的尸体。远远望去,整片区域恍若漂浮在黑雾里的鬼市,焦糊的艾草味混着尸臭,化作黏腻的瘴气。巡城的校尉和士兵们用浸过艾草的布巾捂住口鼻。
侯府夫人穆歆将军心急如焚,她对卿栎已然绝对信任,无奈之下,她恳请卿栎务必请小神医前来鄯州,以解这城中燃眉之急,治病救人。
彼时,我随沈蠡进了西南,经由他牵引从苗族蛊女手中寻得一味珍贵药引——蛊虫。以自身鲜血喂养,能控蛊虫为我所用,可解百毒。我曾在师父所著的医书中见过此物,便托沈蠡帮我寻觅。
沈蠡劝解道:“阁主,那物虽有奇效,但承它之人必受等同代价,得不偿失。”
我轻叹:“日后我有用处。”
若非必须,我也不愿触碰此蛊虫。我游走于大漠,曾见识过大漠巫医的毒,确实棘手难解,而他们的毒溯源最早承袭于西南,我便不得不从苗族中获寻。
我:“蛊女索取的珍奇药石已给,她可答应?”
沈蠡:“蛊女答应了。只是,阁主是否再考虑考虑,那蛊虫异常凶险。”
我:“我们去取。”
滇南密林蒸腾的雾气裹着腐叶气息,在林中缭绕不散,沈蠡的马灯在雨林中晃出一团昏黄。脚下腐叶突然发出细碎的“簌簌”声,借着微光,无数猩红复眼在藤蔓后若隐若现,恍若千盏鬼火。
岩壁上垂落的紫色藤蔓间,几点幽绿磷火忽明忽暗——那是苗族蛊女豢养的引蛊虫,正如师父医书中记载,是形如指甲盖大的甲虫。
“阁主当心。”沈蠡突然拽住我的袖口,刀刃精准劈落斜刺里窜出的一条竹叶青。蛇尸坠地瞬间,无数银线般的蛊虫从蛇腹钻出,在腐肉上织出流动的银色网纹。
沈蠡解下腰间竹筒轻晃,青竹碰撞声惊起林间夜枭,震落的露水混着腐殖质气息扑面而来。藤蔓深处传来铜铃叮当,苗族蛊女哼唱的古老歌谣,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幽冥深处飘来的催命符。她赤足踏过湿滑苔藓,银饰碰撞声与哼唱的古调纠缠成诡异的韵律。
蛊女掌心托着漆黑陶罐,罐口蒙着浸血的麻布。当她揭开的刹那,浓烈腥气混着曼陀罗花香扑面而来,密密麻麻的虫蛊在月光下泛着诡异幽蓝,像一锅沸腾的水银。
我瞥见陶罐边缘凝结的暗红血痂,突然想起师父医书上记载:“蛊虫噬血认主,饲之五日方成。”
我以匕首在腕上划了一道口子,任由鲜血滴入瓮中。蛊虫群突然沸腾成漩涡,虫王逆着血线游来,在我伤口处咬出细密齿痕。剧痛从骨髓深处炸开,恍惚间似有千万根银针穿透血脉,眼前的雨林开始扭曲变形。我尝到了舌根深处的甜腥,仿佛有千万条细小的丝线,正从心脏向四肢百骸蔓延。而记忆里大漠巫医黑袍翻飞的身影却愈发清晰——那些以尸油为引、混入沙蝎毒的诡谲毒阵,唯有这以血为契的蛊虫,方能破那无解之毒。
沈蠡猛地攥住我手腕,将我按在潮湿的树干上,他眼底映着我扭曲的脸:“忍住!莫让蛊虫攻心……”
良久,我攥紧逐渐冰冷的手腕,看金芒顺着血管蔓延。师父以百草孕养我的体制自是百毒不侵,如今身体慢慢融合了这苗族的蛊虫之毒,于我虽凶险万分,但裨益有佳。蛊虫已然认主,被置于一个小陶罐中,日后需用,以血饲之方可。
在疫情刚刚爆发之时,我与沈蠡才入了鄯州城。我将防疫之策告知卿栎,由她转述给侯爷。
赫连衿不愧是领军之人,执行力极为迅速,整个鄯州城俨然进入了军事化管理状态。西北军迅速行动,封锁了城区,严令全城百姓居家不得外出,以艾草熏染。同时,街道上被士兵们用石灰水仔细浇洒,以此消毒,这般雷厉风行的举措,倒是努力将疫情控制在了初始爆发的城西区域。
赫连衿对卿栎献策之举颇为欣赏,又得他夫人的举荐,允许卿栎协助穆歆统管城中防务。
而我,这段时日一直潜伏在城中,对这突如其来、令人费解的疫情展开调查,如今也算是有了一些眉目。恰在此时,侯爷差人来请“小神医”,我便顺势堂而皇之进入侯府,与众人商讨这关乎全城安危的大事。
踏入侯府正厅,赫连衿这位威名远扬的侯爷,此刻正端坐在正厅的主位之上。他身着一袭深色长袍,衣摆处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低调之中彰显着尊贵与不凡。领口和袖口处,细腻的白色绒毛若隐若现,为他冷峻的气质添了几分柔和。他的身形高大挺拔,即便坐着,也能让人感受到那与生俱来的威严。宽阔的肩膀仿佛能扛起千钧重担,腰杆笔直,如同一棵苍松,坚毅而不可撼动。一举一动间,尽显久经沙场的将帅之风,沉稳且有力。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我已从医师那里详尽了解了病情,如今,我怀疑这并非是时疫,而是中毒。”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惊,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之色。
唯有赫连衿,脸色丝毫未变,平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波澜不惊。他微微挑眉,问道:“小神医何出此言?”
我不慌不忙,条理清晰地说道:“此毒产自漠北荒原极地的一种植物,名为‘夜昙’,因它只在夜晚开放,故而得名。中毒之症与普通时疫极为相似,患者会出现呕吐、高烧,身体痉挛、溃烂等症状。但其中不同之处在于,几经多日病痛折磨,病入膏肓的身躯临死之前会产生幻觉,且因人而异,每个人所见皆不相同,所催生的皆是人心底最恐惧的一幕。所以,那些因中毒而死之人,目眦欲裂,死状可怖,七窍之中皆有鲜血流出。这些情况,城中治疗时疫的大夫都详细记录在册,侯爷可随时过目查证。”
话音刚落,卿栎便适时地递上了城中大夫关于此次疫病的医案。
赫连衿目光落在医案之上,片刻后,再次看向我,问道:“小神医见过此物此毒?”
我坦然回应:“未见过!此花生长在漠北荒原,我从未去过那里。此毒,之前我也从未遭遇过。”
赫连衿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追问道:“那小神医是如何判定?”
我答道:“我曾在师父所著的《百草集》中见过关于它的详细描述。”
赫连衿听后,面露不悦之色,语气中带着些许严厉:“小神医便这般武断,仅凭书中描述就下判断?”
我赶忙解释:“所以还需侯爷准许我进入城西疫区,亲自察看存活的患者,唯有如此,方能准确断症。”
赫连衿听闻此言,顿时陷入了犹豫之中。毕竟,放一个健康之人进入已经封锁的疫区,实在是太过危险,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更严重的后果。
就在这僵持之时,穆歆站了出来,急切说道:“侯爷,小神医的医术我信得过,如今想要解除鄯州城的困境,恐怕只能走这步险棋了。”
赫连衿看着自己的妻子,沉默片刻,最终微微颔首,同意了我的请求。
城西虽笼罩在疫区的阴霾之下,却在西北军严明有序的管控中维持着难得的秩序。疫情初起时,如汹涌浪潮般迅猛,城西半数居民在短时间内接连染病,数日后相继离世,哀嚎声与悲泣声在街巷间回荡。
赫连衿当机立断,迅速调兵布控,铁灰色的封锁线将城区层层围住,两名医师主动请缨进入该区域救治。染病者依病况轻重被分置不同房间,每一间房门都贴着标注病情的黄纸,已逝去的患者则被送往城外的空地,在冲天火光中化作灰烬。
西北军的士兵们手持登记簿,细致记录着城西所剩居民的每一项物资需求,米面粮油、被褥草药,皆由外源源不断地运送进来,硬是将这场肆虐的灾难势头生生遏制。
其实时疫在各城镇中爆发并非首次,各城官员将领对此类危机早有应对之策。然而此次夜昙之毒极为刁钻,中毒者症状因人而异,可一旦无药可解,终究难逃死亡的命运。
在驻守城西多日的医师引领下,我踏入那弥漫着药味与腐气的病患房间。昏暗的烛光下,病患们或躺或卧,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就在这一片惨状中,我敏锐地发现了两个中毒较浅之人——他们虽面色苍白,却未现濒死之态,双眼偶尔还能透出一丝清醒的光芒,这极有可能是服用了定量解药的缘故,使得症状缠绵,既不见好转,却也暂时保住性命。
我以查看病情为由,为屋内所有病患把脉。指尖触及脉搏的瞬间,或微弱如游丝,或杂乱无章,唯有那两人脉象虽虚弱,却仍存一丝规律,这更加笃定了我的判断。若非经年钻研毒理的医师,极易被时疫表象蒙蔽。
既然并非传染性时疫,我即刻带着城区医师返回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