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栈工头那日的威胁,并非虚张声势。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天色将暗未暗,镇子上空飘起淅淅沥沥的冷雨。杂货铺刚上门板,二愣子在后院劈完最后一批柴,正准备回屋,院门外就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和刻意拔高的喧哗。
“二愣子!二愣子!滚出来!躲在这杂货铺里当缩头乌龟了?” 是那个尖嘴猴腮工头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醉意和寻衅的意味。还有另外几个粗野的附和声。
我的心猛地一沉,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账本,快步走到通往后院的门边。陈老板和他老伴也闻声从里屋出来,脸上带着惊疑和不安。
二愣子站在院中,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血气上涌地冲出去,而是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斧头,转过身,对着偏房方向沉声说了一句:“糖姑,关好门,别出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偏房的门帘微微晃动了一下,里面没有回应,但能感觉到那份骤然绷紧的寂静。
然后,二愣子才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到院门后,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隔着门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出去:“王工头,有啥事?”
门外的喧哗停顿了一瞬,似乎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啥事?你他妈忘了本了是吧?在煤栈干得好好的,跑到这破杂货铺来,是不是看不起老子?”工头的声音更加嚣张。
“人往高处走。”二愣子的回答异常简洁,甚至带着点与他平日憨直不符的冷静,“陈老板这里活儿轻省,俺乐意。”
“轻省?我看你是被那个小娘们迷昏头了吧!”工头污言秽语起来,引得外面一阵猥琐的哄笑。“识相的,赶紧滚回来给老子磕头认错,不然,有你们好果子吃!这城关镇,还没人敢驳我老王的面子!”
雨水顺着二愣子的下颌线滴落。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握成了拳,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但他依旧没有开门,也没有怒吼。
陈老板在一旁有些焦急,想上前说话,被我轻轻拉住了。我想看看,二愣子会如何处理。
“王工头,”二愣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沉,像压着某种即将爆发的力量,“俺现在给陈老板干活,吃的是陈老板的饭。有啥事,你找陈老板说。要动手,俺奉陪。但今天,你们谁也别想踏进这个院子一步。”
他的话,掷地有声。没有谩骂,没有退缩,清晰地划下了界限,也把矛盾引向了更讲规矩的陈老板这边,而不是他个人与煤栈的私怨。这是一种底层生存智慧的生长,他开始懂得利用规则和借势。
门外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时语塞。工头恼羞成怒地骂道:“好你个二愣子!长本事了!给老子等着!看我不……”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另一个略显苍老、带着威严的声音打断了:“王老五!带着你的人,在我陈记铺子门口闹什么事?!当我老头子死了吗?”
是住在隔壁街的保长!他怎么会来?我心中一动,看向二愣子。只见他微微侧头,目光极快地与我对视了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意外,只有一种沉静的、计划得逞的微光。
我瞬间明白了。是他!他不知用什么方法,提前请动了保长,他不再是那个只知蛮干、被动挨打的二愣子了,他学会了未雨绸缪,学会了借助外力来保护自己和糖姑。
门外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保长在镇上是有些威望的,尤其是对这种地痞无赖。一番呵斥和调停之后,煤栈工头悻悻地带着人骂骂咧咧地走了,雨声中,他们的咒骂渐渐远去。
院门外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雨打屋檐的声响。
二愣子这才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转过身。雨水将他浑身淋得湿透,他却仿佛毫无所觉。他先是看向我和陈老板,微微点了点头,算是交代,然后目光便急切地投向了那扇紧闭的偏房门。
陈老板松了口气,连连向保长道谢,又拍了拍二愣子的肩膀:“好小子。”
二愣子没多说什么,只是快步走到偏房门口,低声唤道:“糖姑,没事了。”
门帘从里面被猛地掀开,糖姑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眼圈泛红,显然是吓坏了。她看到浑身湿透却安然无恙的二愣子,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上前一步,伸出手,用袖子去擦他脸上冰冷的雨水,动作带着后怕的轻颤。
二愣子任由她擦拭,目光落在她惊魂未定的脸上,那双总是带着隐忍和挣扎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一种名为“担当”的东西。他抬起手,不是拥抱,而是轻轻握住了她擦拭雨水的手腕,停顿了片刻,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和安好,然后才低声重复道:“没事了。”
简单的三个字,此刻却重若千钧。
我看着雨中这对相互依偎的男女,看着二愣子那虽然湿透却仿佛更加挺拔的身影,心中感慨万千。那个石沟村里只会用沉默和力气表达情感的年轻后生,在经历了逃亡、深山求生、城镇挣扎后,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蜕变。他学会了思考,学会了谋划,学会了在保护所爱之人时,不仅用力气,更用脑子。
他依然是那个二愣子,骨子里的憨直和执拗未变,但外面已然包裹上一层被苦难磨砺出的、坚硬的磐石外壳。这蜕变混杂着血泪,却也闪烁着令人动容的光芒。
雨还在下,城关镇的夜晚依旧不太平。但我知道,经历了今晚,二愣子和贝贝脚下的路,虽然依旧布满荆棘,但扛着这条路向前走的那个人,已经不一样了。他不再是随波逐流的浮木,而是试图扎根、试图掌控方向的幼苗,尽管弱小,却蕴含着冲破黑暗的顽强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