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杂货铺后院这方狭小的天地里,仿佛真的凝滞了片刻。
二愣子在陈老板手下干得越发顺手,他力气大,不惜力,又沉默寡言,很得陈老板这种本分生意人的眼。虽然工钱微薄,但加上抵掉的房租,总算能让两人吃上热乎饭,糖姑脸上也渐渐有了些血色,不再是那种惊惶的苍白。
糖姑似乎也在这份难得的安稳里,悄悄舒展着枝叶。她依旧不怎么出门,活动范围主要就是杂货铺和后院这一亩三分地。对外人,她依然是那副低眉顺眼的腼腆模样。
但在二愣子面前,那个鲜活的、带着点小性子的糖姑,愈发清晰地浮现出来。
有时二愣子卸完货,满头大汗地回到后院,糖姑会拧了湿毛巾递过去,看着他笨拙地擦脸,她会微微蹙起眉毛,带着点娇嗔的意味小声抱怨:“哎呀,你轻点擦,皮都要搓破了。” 那语气,不像责备,倒像是心疼。
吃饭的时候,如果菜里油水少了,或者馍馍有些硬,她不会明说,只是用筷子小口小口地拨拉着,吃得极慢,偶尔抬起那双水润的杏眼,幽幽地看二愣子一眼。二愣子虽木讷,却也懂了她的意思,下次领了工钱,必定会悄悄买一小块猪油,或者挑几个软和一些的馍馍回来。
最明显的是在夜晚。那间小小的偏房成了他们唯一的、不被打扰的天地。我会在隔壁主屋帮陈老板盘账时,偶尔听到那边传来极低的、属于糖姑的说话声,不再是白日的怯懦,而是带着一种柔软的、甚至有点黏糊的语调。有时是在说白天看到巷子口野猫打架的趣事,有时是抱怨做针线时手指被扎了一下,声音细细碎碎的,像春蚕吐丝。二愣子大多时候是沉默的听众,但那种专注的、带着暖意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应。
有一次,我深夜从外面回来,路过他们窗下(那窗户纸有些旧了,透出点模糊的光晕),无意中听到糖姑带着点睡意朦胧的慵懒,小声说:“……二愣子,今天星星好亮啊,就是窗户太小了,看不全……”
二愣子闷闷地“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糖姑又嘟囔道:“要是能有个小院子就好了,不用太大,能晒晒太阳,看看星星就行……”
里面沉默了片刻,然后听到二愣子低沉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俺……俺以后给你挣。”
没有华丽的承诺,只有这五个字,却像一块巨石,投入糖姑的心湖,也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我知道,这是二愣子能给出的最重的誓言。他在规划着他们的未来,一个或许遥远,却实实在在的未来。
然而,城关镇的平静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这天傍晚,二愣子去给镇上一户人家送完货回来,脸色有些阴沉。糖姑正坐在门口的小凳上,就着最后的天光缝补二愣子一件磨破了袖口的衣裳,见他神色不对,放下针线,仰起脸轻声问:“咋了?”
二愣子摇摇头,没说话,只是接过她手里的衣服看了看,眉头拧着。
“是……是煤栈那边的人?”糖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虽然不出门,但对潜在的威胁,有着小动物般的直觉。
二愣子沉默地点了点头。“路上碰见煤栈那个工头了,带着两个人,阴阳怪气地说俺在陈老板这儿享清福,忘了本。”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还说……改天要来‘看看’俺。”
“看看”两个字,被他咬得很重,带着明显的威胁意味。
糖姑的脸瞬间白了,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那双总是带着点慵懒迷蒙的杏眼里,此刻充满了清晰的恐惧。她对外界的怯懦,在此刻显露无疑。
“他们……他们想干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二愣子看着她害怕的样子,眼神一痛,伸手,有些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怕,有俺在。”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狠色,“他们要是敢来找事,俺……俺跟他们拼了!”
“别!”糖姑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圆润的杏眼里满是哀求,“你别冲动!咱们……咱们惹不起他们的……”
看着她惊惧的模样,二愣子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他反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用力攥了攥,像是在传递力量,也像是在给自己决心。“俺知道,”他哑声道,“俺不冲动。俺得护着你。”
这一刻,我站在院门的阴影里,看着他们。糖姑的恐惧是真实的,鲜活的;二愣子的愤怒和保护欲也是真实的,沉甸甸的。他们像两只在寒冬里相互依偎取暖的刺猬,既要靠近,又害怕刺伤彼此,更害怕外界的风雪。
二愣子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不再像在石沟村时那样,只会凭着一股憨勇硬抗。他开始在卸货、挑水之余,更加留意镇上的动静,眼神里多了以前没有的警惕和思量。他甚至私下里找我,哑声问:“莱州哥,镇上……有没有能说理的地方?或者,有没有啥别的路子?”
他的成长是逼出来的,带着血和泪的痕迹。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有力气的长工,他开始试图理解这个复杂而残酷的世道,寻找除了力气之外,能够保护他所爱之人的方法。
煤栈工头那日的威胁,像一根刺,扎在二愣子和糖姑刚刚安稳下来的生活里。二愣子变得更加警惕,出门送货时总是快去快回,眼神里多了份以前没有的审慎。糖姑则更加不愿踏出杂货铺后院半步,连坐在门口做针线时,都时常会惊弓之鸟般抬起头,望向院门的方向。
这天下午,秋日难得的暖阳慷慨地洒满小院,驱散了些许连日的阴霾。陈老板和老伴去了邻镇亲戚家喝喜酒,铺子提前打了烊。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麻雀在啄食地上散落的谷粒。
我拿着陈老板临走前嘱咐我转交的一小包红糖,说是给糖姑补补身子,走向后院偏房。刚穿过月亮门,就看到了一幅几乎定格的画面。
二愣子坐在偏房门口那个小矮凳上,就着温暖的阳光,正低头专注地修补着一只磨破了底的布鞋。他粗壮的手指捏着细小的针,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认真,眉头微微拧着,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而糖姑,则搬了个略高些的凳子坐在他身侧。她没有做针线,也没有发呆,而是微微倾着身子,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湿布,正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二愣子额角的汗水,以及他脖颈上昨天卸货时不小心蹭上的一道已经干涸的灰痕。
她的动作很轻柔,带着一种天然的、柔软的专注。阳光勾勒着她低垂的侧脸,圆润的脸颊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她擦拭得很仔细,从额角到鬓边,再到那截暴露在阳光下、泛着健康光泽的结实脖颈。
二愣子似乎极其享受这片刻的温存,他修补鞋底的动作慢了下来,身体微微向她倾斜,像一头被驯服的猛兽,收敛了所有利爪,心甘情愿地沉浸在这细腻的抚触里。他甚至微微闭上了眼睛,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满足的叹息。
糖姑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划过他的皮肤,二愣子的身体便会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但他没有动,也没有睁眼,只是任由那微凉的、带着她特有气息的触感,像羽毛一样拂过他粗糙的神经。
擦完了汗水和灰痕,糖姑的手并没有立刻离开。她的指尖顺着他的下颌线,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亲昵,轻轻滑到他微微敞开的衣领处,替他理了理那有些歪斜的领口。她的手指碰到他锁骨处坚实的肌肤,二愣子猛地睁开了眼睛,目光灼灼地看向她。
糖姑的脸瞬间红透了,像晚霞染过的云朵。她慌乱地想缩回手,却被二愣子一把抓住。他没有用力,只是用他那布满厚茧的大手,将她微凉纤细的手指整个包裹住,紧紧按在了自己滚烫的胸膛上。
隔着薄薄的粗布衣衫,能感受到他心脏有力而急促的跳动。
糖姑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便也不再用力,只是任由他握着,羞得连耳根都红透了,低下头,不敢看他,那圆润的耳垂在阳光下像两颗半透明的玛瑙。但她微微扬起的嘴角,和那轻轻颤动的、带着水光的睫毛,却泄露了她心底的甜蜜与悸动。
二愣子就那么握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羞红的脸颊,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阳光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交织在一起,温暖而静谧。
我站在月亮门边,手里攥着那包红糖,进退两难。我不忍心打破这难得的美好,却又不能一直站着。
最终还是二愣子先发现了我。他看到我,眼神瞬间恢复了清明,带着一丝被抓包的窘迫,迅速松开了糖姑的手,有些不自然地站起身,喊了一声:“莱州哥。”
糖姑也抽回手,慌乱地站起身,脸颊上的红晕还未褪去,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低声嗫嚅了一句:“莱州哥……”便转身快步躲进了偏房里,门帘在她身后晃动。
我将手里的红糖递给二愣子:“陈老板给的,说给糖姑。”
二愣子接过,黝黑的脸上还有些不自在:“谢谢陈老板,谢谢莱州哥。”
“刚才……”我顿了顿,想着该如何措辞。
二愣子立刻接口,声音低沉却坦然:“俺知道,俺得护着她,不能让人欺负了。煤栈那边……”他眼神一暗,“俺心里有数。”
他确实有数了。他不再仅仅是那个凭着一腔血气方刚要去拼命的二愣子。他开始用他的方式,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构筑着他们的安宁,哪怕这安宁如此脆弱。
我点点头,没再多说。阳光依旧温暖,小院里麻雀依旧在跳跃。但我们都清楚,那煤栈工头带来的暗影,并未真正散去。它只是暂时被这午后的暖阳驱赶到了角落,随时可能再次弥漫开来。
糖姑在二愣子面前那鲜活的、带着依赖和娇怯的互动,是这冰冷世道里最珍贵的暖色。而二愣子那日渐沉稳的担当和警惕,则是守护这点暖色不被吞噬的、唯一的壁垒。
我看着偏房那晃动的门帘,知道贝贝此刻一定在里面,脸颊依旧发烫,心里既羞又甜。而二愣子,则沉默地站在院子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目光扫过院墙,扫过天空,扫过一切可能带来威胁的方向。
这短暂的温馨,如同偷来的时光。而我能做的,似乎也只是在这暗流涌动的城关镇,尽可能多地,为他们争取一些这样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