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坡 第1章 王家

民国初年，胶东地界。

日头毒辣辣地照着，黄土路上扬起一阵阵烟尘。我牵着那头瘦骨嶙峋的毛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渍得眼睛生疼。

这是个藏在山坳里的村子，名儿也土气，叫石沟村。几排土坯房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头夯实的黄土。院墙多是拿碎石块垒的，高矮不齐，有些人家干脆用秸秆扎成篱笆，勉强圈出个院子。村口一棵老槐树，怕是有些年头了，枝叶蓊郁，投下好大一片阴凉。树底下蹲着几个光膀子的老汉，穿着挽裆的粗布裤子，裤腿卷到膝盖上头，露出黝黑精瘦的小腿。他们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这个生面孔，目光里带着乡野人特有的审视和好奇。

“后生，打哪儿来啊？”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汉咧着嘴问，嗓门洪亮，带着浓重的胶东口音。

我停下脚步，抹了把汗，朝他们拱拱手：“老丈，从莱州府那边过来，投奔亲戚。”这话半真半假，我确实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叔据说在这附近，但更主要的是，我得找个地方落脚。

“哟，恁来了这个村了，要不要看这个村啥样？”另一个老汉磕磕烟袋锅子，嘿嘿笑着，露出一口黄牙。

我正不知如何接话，就听村东头传来一阵喧闹声，夹杂着女人的笑骂和一个年轻男子粗声粗气的调笑。树下的老汉们相视一笑，那缺牙老汉朝那边努努嘴：“瞧见没，老王家那个老二，刚娶了新媳妇儿，美得找不着北喽！”

顺着他们指的方向，我瞧见一座稍显齐整的土坯院子，院门没关严实，能看到里头人影晃动。

也许是出于一种莫名的好奇，也许是实在需要找个由头融入这片陌生的土地，我谢过几位老汉，牵着驴，朝那院子踱了过去。越走近，里头的声息听得越真切。

“……俺就看，咋了？俺看自个儿新媳妇儿还不行喽？恁那脸蛋儿红扑扑的，像个大苹果，俺真想咬一口。”一个年轻后生的声音，带着庄稼汉的直白和蛮横。

我站在院门外，透过门缝往里瞧。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的年轻汉子，约莫二十出头，光着古铜色的膀子，筋肉虬结，下身只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裤，他正对着炕上一个穿着红袄子的年轻女子嬉皮笑脸，伸手就要去摸人家的脸。

那女子，想必就是老汉们口中的新媳妇儿了。她坐在炕沿，侧对着我，看不清全貌，但能瞧见一张圆润的侧脸，皮肤在昏暗的屋里显得格外白净。她梳着当时乡下闺女常见的两条麻花辫，乌黑油亮，辫梢搭在隆起的胸脯上。身上那件红底碎花的棉袄，有些旧了，却更衬得她脖颈细腻。她似乎有些羞恼，咬着唇，扭身躲开那汉子的手，低声啐了一句：“不许看我！”

这时，炕头坐着个叼着长杆烟袋的老太太，头发花白，在脑后挽了个髻，穿着深蓝色的粗布大襟褂子，脸上皱纹堆垒，像风干的核桃皮。她瞅着儿子的举动，不仅不拦着，反而嘿嘿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老二啊，你别急吼吼的。恁这媳妇儿脸皮子薄，你得慢慢哄。”说着，她把烟袋锅子在炕沿上“梆梆”磕了两下，慢悠悠地起身，趿拉着一双破旧的黑布鞋，摇摇晃晃地朝门外走来。

我赶忙退开几步，装作刚到的样子。老太太出门看见我，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我这身风尘仆仆的行头和牵着的瘦驴。

“你找谁？”她问，眼神里带着警惕。

“大娘，”我赶紧赔着笑，把之前那套说辞又拿了出来，“我是从莱州府那边来的，路过贵宝地，想讨碗水喝，顺便打听个人。”

老太太眯着眼又看了看我，大概是觉得我面善不像坏人，便朝屋里喊了一嗓子：“老二，有客，倒碗水来！”说完，也不再理我，自顾自地扭着小脚，朝村西头去了。

屋里那叫老二的汉子应了一声，却没立刻出来，反而又缠磨了他媳妇儿几句，才不情不愿地套上件褂子，端着一只粗陶碗走了出来。

“喏，水。”他把碗递给我，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带着点对外乡人的漠然和一点点好奇。

我接过碗，道了谢，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井水甘冽，瞬间驱散了不少暑气。

“兄弟打哪儿来？找谁啊？”王老二靠在门框上，叉着腰问我。他身材高大，比我高出半头，浑身散发着热烘烘的汗味和泥土气息。

我又把投奔亲戚的话说了一遍，并报出了我那远房表叔的名字。

王老二挠了挠头皮：“没听说过这名儿。怕是别的村的吧？俺们石沟村不大，没这号人。”

我心里一沉，面上却不好表露，只叹了口气：“那可能是我记错了，或是搬走了。多谢兄弟的水，我再往前找找看。”

这时，屋里那新媳妇儿也走了出来，大概是好奇外头的动静。她站在门廊的阴影里，这回我看清了她的正脸。果然是张圆润的脸，皮肤白皙，一双杏眼又大又亮，鼻头也圆圆的，嘴唇丰润，带着自然的嫣红。她身量高挑，比一般乡下姑娘要高些，红袄子有些紧，勾勒出丰满的胸脯和圆润的腰肢，蓝色棉裤下是两条长腿。她看见我这个生人，脸上立刻飞起两朵红云，眼神躲闪着，低下头，双手不自觉地绞着衣角，一副腼腆羞怯的模样。

“这是俺媳妇儿，叫糖姑。”王老二粗声粗气地介绍，语气里带着炫耀。

我朝她微微点头：“嫂子。”

她飞快地抬眸看了我一眼，声音细若蚊蚋地“嗯”了一声，便又低下头去。

就在这当口，一个穿着粉扑扑花袄、蓝棉裤的瘦小姑娘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人还没到跟前，声音先到了：“糖姑，恁在屋里没？俺来叫恁去绣手绢嘞！”

这姑娘就是金珠了吧。她看见我和王老二，脚步顿了一下，眼睛在我身上滴溜溜一转，才看向糖姑：“哟，有客啊？”

糖姑像是找到了救星，连忙应道：“来了，我们走。”她又抬眸，似娇似嗔地瞪了王老二一眼，“你去帮你爹种地。”

王老二被媳妇儿当着外人面支使，脸上有些挂不住，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却没反驳，只拿眼瞅着糖姑和金珠手拉着手走了。两个姑娘走在村里的土路上，身段窈窕，立刻引来了不少目光。路边蹲着吃饭的光膀子后生，眼睛都看直了。

我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又看看身旁一脸悻悻的王老二，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个闭塞的小山村，看似平静，却仿佛隐藏着无数躁动的人心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我这个外乡人的闯入，或许只是在这潭深水里投下的一颗小石子。

王老二转过头，见我还没走，便瓮声瓮气地问：“咋？没地方去？”

我苦笑一下，点了点头。

他抓了抓脑袋，看了看天色：“日头快落山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要不……你先在俺家东屋凑合一宿？那屋平时堆杂物，收拾一下也能睡人。”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我连忙拱手：“那真是太感谢王二哥了！”

王老二摆摆手：“没啥，出门在外的，谁没个难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俺家也没啥好嚼谷，粗茶淡饭，你别嫌弃。”

就这样，我这个外乡人，阴差阳错地在这个叫做石沟村的地方，在王老二家，暂时落了脚。

风从山坳里吹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也带来了远处糖姑和金珠若有若无的嬉笑声。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光怪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