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出站口,一个身材中等的妇女提着包脚步匆匆往外赶。
赵玉芳走到墙根下,放下手中的袋子,搓着手左右张望,人群稀疏,脚步匆匆。
快要重阳,更深露重,寒夜里凉意刺骨,骨头缝里像灌了冰水。
她拢了拢衣领,拎起袋子又折回出站口。
保安看见她回头以为她不识路,好心地指着左前方:“咦?怎么又回来了,前边可以打车。”
“谢谢谢谢,我暂时不走。”赵玉芳又往里站了站,“一会儿我儿子来接我。”
昨天一早林霜来家里看他们,赵玉芳瞧她常做惯了的事,手上居然不利索把筛罗掉地上两次,就知道林霜心里有事。
她是她生的。
林霜低着头,不敢看她:“没什么,就是楷仪跟林乔有些不愉快,楷仪想离婚。”
“什么!”
“这还叫没什么!”
她的尖叫刺耳,林霜有些瑟缩:“妈,你声音小一点,别被二大娘听见。”
她紧攥住林霜手腕急急把人拉进房间:“什么时候的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二十多天前,我去林乔那,其实不是替郑宇三姨去买药,是林乔让我劝劝楷仪。”林霜叹了口气,不敢隐瞒,一五一十把上回跟姜楷仪见面的事儿说了。
“那他们到底为什么要离婚!”赵玉芳急得跳脚,“你叭叭叭讲一大堆,究竟他们为什么要离婚!”
“你怎么上回回来没告诉我!”
赵玉芳不停拍拳头,急得团团转:“你给我买票,我去看看。”
“妈,你先别着急。”林霜把人拉住,“林乔说,是他工作太忙照顾不到家庭,楷仪心生不满。楷仪说林乔不在乎孩子,上回信之在幼儿园被欺负,林乔不替孩子出头。”
她声音小下来,赵玉芳却更着急:“什么!信之被欺负?究竟怎么一回事?”
林霜有点憷她凌厉的眼神,她撇过头,语速极快:“信之被同学叫傻子,楷仪要找对方家长算账,林乔不让。那孩子的家长是林乔的客户。”
“还有,你们带信之去看大仙的事没告诉楷仪吗?瞒着她的是不是?”
“说我孙子傻子!哪来的小畜生!我非把他嘴撕烂!”赵玉芳霍然起身,语气激昂,声线厉成一根弦,要破音。
真拎不清重点!
“妈!妈!你听我说!”林霜又把人拽回床边坐下,“重点是林乔不替信之出头楷仪生气!还有我问你,你们是不是瞒着楷仪没告诉她带信之看大仙拜干亲的事?”
“对!是瞒着她了!”赵玉芳手臂一甩脱离林霜的钳制,手指在虚空中用力指点,“瞒着她不行吗?跟她说不到一块去!我们都是为了信之好!”
“好好好行行行。”林霜也不跟她争辩了,她说什么都有理,眼下重点是楷仪要跟林乔离婚。
她又回到主线:“上次我去,楷仪让我不用操心。后来我见她心情还好,林乔也没再跟我说他们要离婚的事,我就以为小两口和好了。”
“可是昨晚都十二点了,林乔突然给我发语音,说想家,想小时候了。他喝了酒,心情不好,我猜到事情不好,今天还是来告诉你。”
“唉!”赵玉芳开始抹泪,“幺儿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城里的姑娘难伺候,当初要结婚我就觉得隔着一层,话讲不明白。”
“幺儿不替信之出头肯定有他的难处,哪有当爸爸的不爱自己的孩子的。给信之算命,瞒着楷仪,也是因为她不理解。”
她只顾唉声叹气,没了刚刚的疾声厉色,猛一把抓住林霜的手:“你给我看车票,我得去看看。”
林霜点头说好,掏出手机一番鼓捣:“给你买了明天一早的票,明天下午你就能到了。”
赵玉芳心里一直不踏实,上回林大海肺炎,出院后她就尽量不让他干活,贴心照顾着。林大海不仅有肺气肿,还查出了支气管哮喘。
她一直让林大海少干些活,最好把烟戒了。
现在儿子儿媳要离婚,肯定也不能告诉他。
她关照林霜瞒着,她只跟林大海说林乔他们工作忙让她去带半个月孩子。
坐如针毡的半日,心里全被儿子的事占据,饭匆匆扒了两口,赵玉芳去了隔壁请邱彩玉帮她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火车到南城的。
“有,有一班晚上八点半的卧铺车,明天早上四点能到南城。”
她谢了邱彩玉,回头收拾东西就搭着车到了火车站,请工作人员帮她买了新票,又把第二天的高铁票退了。
五点半,时间差不多了,她拨通了林乔的电话:“幺儿,妈来了,在火车站呢。”
“妈!”林乔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人从迷蒙中惊醒,一个人没站稳又跌坐回去,手打翻了床头柜上的水杯,清脆一声响。
泪水模糊视线,他抬手胡乱地擦。
清晨的路上没什么车,他开得快,想到母亲在寒冷的夜里在火车站等了一个多小时,他心口揪着疼。
这趟车他再熟悉不过了,读大学的时候从家里过来,也是像母亲这样在火车站坐着,坐到第一班开往学校的公交车开始运行。
他东西多,带着母亲给他整理的衣物和鸡蛋烙饼咸菜,那时候万万舍不得打车。
有一回实在是头疼得厉害,想回宿舍吃药休息,想跟旁人拼一辆车,可他东西多,别人不愿意。
最后独自打车回的学校,花了四十五块钱,他心里念叨了好久。
前晚属实是酒喝多了之后的自哀自怜,他没想到林霜会告诉母亲。
但母亲来了,他的委屈被无限放大。
他的妈妈来了。
“妈!妈!”
“哎!幺儿!”
林乔一把把赵玉芳搂在怀里,母亲身上还残留着肥皂水的味道,混合着寒气更加清冽。
赵玉芳拍了拍他后背:“走,回家。”
林乔接过她手中的袋子,赵玉芳跟一旁的保安打招呼再见。
一个多小时的相处,保安已经知道她有一个当行长的好儿子,这会儿热情挥手:“快回去吧,慢走,慢走。”
“幺儿,究竟怎么回事儿?霜儿说楷仪要离婚。”刚上车赵玉芳就问他,并不理睬林乔让她喝口热水休息一会儿。
“妈不冷也不渴,妈就是放心不下你,你跟楷仪究竟怎么了?”
“你快告诉妈,妈吃不下睡不着,从昨天得到这个消息心里就烦得不得了,恨不得马上飞到你面前问问清楚。”
“又不敢给你打电话,怕打扰你工作。”
“还不敢告诉你爸。”
“爸呢?他身体怎么样?”赵玉芳提到林大海,林乔忙问,“你来了他一个人在家能行吗?他有没有戒烟?”
“放心,关照林霜了。幺儿,你别烦我们,你快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静默片刻他才启口:“妈,楷仪要离婚,她是认真的。”
他鼻子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为了信之,或许是她不想跟我过日子了,谁知道呢。”
话里全是伤痛无奈,赵玉芳看他这副模样心里难受,她轻轻抚了抚林乔的后背:“那你仔仔细细告诉妈,这几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听林霜说信之被欺负了?同学喊他‘傻子’?”
傻子两个字刺激他的心脏收缩,像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他不是好人不是个好父亲,当初确实是为了自己的事业想让姜楷仪妥协,不替信之出头。
他受到惩罚了,丢了童安华这个客户。
他以为在彼此无声的默契中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他也改变了很多,时时以家庭为重。
可姜楷仪反复横跳,比第一次更决绝,他实在想不明白。
“哪个小畜生,我马上就去学校找他!”
“不要命了!欺负到我孙子头上来了!”
“妈,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林乔打断她,“楷仪要跟我离婚不是因为信之受欺负。她莫名其妙,我不懂她。”
“我搞不懂她,不肯做全职太太就算了,每天还操心旁人的事。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生病了她要去看、去帮人家找医生,有个孤儿她也要花钱去助养。她一天天的就忙这些!”
“我呢,我工作这么辛苦我是为了谁?”
“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她和信之能过得更好。”
“她要离婚,她拼了命要跟我离婚!”
他把车停在了路边,手握拳撑在额头上,赵玉芳看着儿子痛苦的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
她拎得清,可不能让他们离婚,离了婚孩子怎么办?林乔的工作还要不要做了?
“幺儿你别急。”赵玉芳一下一下抚他的后背,“楷仪她生气我知道,妈也是做人老婆的,你爸不也老戳我心窝子。我有时候气得就想丢下他跟林霜过日子去,随便他自生自灭。”
“楷仪气得越狠越是爱你放不下你,她是在跟自己较劲呢。”
“你让让她,别说丧气话。女人要哄,好好哄哄。妈问你,你上回跟她二人世界是什么时候?把孩子丢给你丈母娘,你们小夫妻俩出去过两天,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妈,不是你想的这样!”林乔拼命摇头,“她拒绝沟通,我到现在都是云里雾里不知道哪里对不起她,不知道怎么就不如她意了。”
“她已经跟我分居了,等着我签离婚协议书,如果我不同意,她就会向法院提起诉讼。”
“楷仪真这样做?”
“她这么狠心?”赵玉芳心发慌,突突跳得越来越快,“你给她认错,不管怎么样你给她认错,不行我去给她认错。”
“幺儿,你当年追她的时候怎么做的?你再给她送花呀,你去她单位找她呀。”
“幺儿,你们可不能离婚!”
她话语不停,林乔脑子发懵,自动屏蔽了赵玉芳的言语动作。
母亲的焦急和不安像蒙了一层雾,他脑子里晃过过去的时光,他追她?
没有,当年是她追他,她追着他跑,追到他打工的地方,追到他的宿舍楼下给他送东西。
她不知道听谁说的他手表坏了导致打工迟到,立即买了一块新表和一把电动剃须刀送到他宿舍。
宿管阿姨盘问她的时候他刚巧从楼上下来,她眼睛弯成了月牙,踮起脚朝他招手:“林乔!林乔!”
“笃笃笃”,敲玻璃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林乔落下车窗,交警友好问到:“需要帮助吗?”
“没有,谢谢,我们现在就走。”他回了神,启动车子,交警点点头朝他挥了挥手。
车子重新上路,赵玉芳擦了擦眼泪:“幺儿,你别急,等妈明天去问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