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爵扮演指南 第1章 肮脏的平民街区

初春的雨为安米亚诺带来一场大雾，将整个城区包裹在看不见的潮湿中。

泥瓦匠正拿着工具撬开街道上外翻的鹅卵石，几位夫人坐着马车经过，污水溅上他的裤腿，很快浸没透绑紧的布料，又湿又冷，刺得他打了个激灵。浆洗衣服的女工比他还不讲究，拖着半人高的大摞脏布脏衣踩在路面塌陷的水坑里，片刻，裙摆发黄、颜色变深，裙边滴落的水珠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转瞬又与地面上未干的泥浆融在一起。

女工们脚步匆匆赶往河岸。雨后的积水混着路边的污水流向地势低的另一条街道，街边的腐烂菜叶、枯花和排泄物一齐泡在水里，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随风冲向立在侧面的印染坊。

印染坊已经早早开工，印染工们要在几天内把贵族的订单完成，不然整个印染坊的人都要受罚。染料的刺激味道很快将腐臭覆盖掉，利克斯悄悄扯下一点裹在脸上的布巾，借着这个时机喘气。他整日泡在印染坊里，早就习惯这股味道，但他实在无法忍受飘在街道上的难闻的腐臭味。

约翰大叔见利克斯动作变慢了，拿棍子敲敲他头顶，“嘿，小子，不要偷懒！你想被大人们处罚，然后想变成玫瑰园的养料吗？我可罩不了你！”

利克斯重新裹好布巾，呲了呲牙，将一桶蓝紫色的粘稠液体倒入锅里，锅中升腾的水汽把他耳边掉出的几缕金发打湿，粘在左侧脸颊，有点痒，但他没空去管。

他要熬制十几桶染料，再搬到摆着素布的房间里，协助其他印染工将需要加急完成的布料染上颜色。

利克斯又倒了一桶液体进锅，抬手将搁在墙壁的长木棍在锅中不停搅动。

约翰大叔依旧嫌利克斯动作慢，看了几眼天色，嘴里模糊地骂着什么，但被房间里咕噜咕噜的、毫不停歇的响声掩盖起来，他推了一把利克斯，空出一个位置，也拿上一根长木棍，粗鲁地拌开团成一团的杂质。

有了约翰大叔的加入，利克斯的工作轻松不少。

直到黄昏降临，印染坊内的所有动静才渐渐消失。

工人们三两成群朝城外的村庄走，准备吃晚饭。虽然他们晚饭大概又是一顿炖得稀烂的豆子汤，但比起遥远的塞那边境，他们起码还有黑面包和田里种出的劣质豆子。

奥卡街道的印染坊是约翰大叔的。

约翰大叔的妻子几年前难产去世了，留下一个女儿，他跟女儿艾琳娜都住在印染坊里。白天坊内人杂，约翰大叔一直让艾琳娜自己在客厅和房间玩，他则是去到工人那边盯着。

艾琳娜很安静，胆子却很大，五岁时她踩上矮桌，一个人打开客厅的小窗。小窗外是晾布料的平地，她爬上窗框、侧着身子向外看时，溜圆的眼睛正好对上了一双碧蓝的眼睛。

约翰大叔让工人离开后，跟农民换了几斤豆子回来，发现小窗被打开，女儿也不见了，翻出窗外看见女儿蹲在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少年旁。

约翰大叔训斥一番女儿后，提着那个少年往外扔，在被丢出去之前，少年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

最后，他留下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

少年在印染坊帮着做了两年工。

约翰大叔烤了一盘面包，又煮了些豆子汤，端到餐桌。

利克斯和艾琳娜已经坐在桌子旁了，约翰大叔分好食物，也坐下吃晚餐。

吃到一半，艾琳娜突然打翻了装豆子汤的碟子，烫到胳膊，却没有太大反应。

约翰大叔连忙将女儿抱起来，看见她手臂红了一块，脸一下子拉下来，“艾琳娜，吃饭时不要分心！大街外的小狗都比你吃得优雅！”

利克斯也赶快放下餐碟，在壁橱里找到一瓶灯油。

“约翰叔叔，艾琳娜不是故意的。”

约翰大叔拿过灯油，抹了一些在艾琳娜手臂上，又盛了一碗汤放在艾琳娜面前。

这个插曲很快就过去了，利克斯用完晚餐便要道别，约翰大叔瞥他一眼，一如既往地怪叫一声，“哼哼，又去当小乞丐、刨垃圾堆了！”

艾琳娜睁着一双大眼睛，眼珠子从爸爸身上转到利克斯哥哥身上，看不明白，又看了几眼，便慢吞吞地喝起汤来。

利克斯走出印染坊的门后，重新将脸裹住，沿着奥卡街一直往卖花的街道走。

一辆马车飞速经过街道，马车顶盖挂着熟悉又陌生的标志，沿路的人盯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阿罗德公国贵族的特殊标志。

可这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安米亚诺的前一任男爵被手下反叛的骑士一剑刺死在庄园里，公国派了新的骑士接管了这里，后来骑士去边境打仗了。

这样一来，安米亚诺几乎没有任何足以自保的军队。

虽然安米亚诺到塞那边境路途遥远，但听说爱珊王国的几个公爵最近相互争夺土地，战火有蔓延到这里的趋势，而安米亚诺又迟迟没有新的大人到来，导致许多人想要逃往阿罗德公国的中心城市。

有部分富人离开了安米亚诺，但大多数农民还留在这里，他们没有地方可去。

新男爵要来安米亚诺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城区，连郊外村庄的农民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不少人蠢蠢欲动，新男爵到来意味着城外荒废多时的土地会重新开发，说不定他们还能把孩子送进新男爵的庄园里工作。

利克斯拿着从约翰大叔那里拿到的工钱挤进人流量最高的路段，却未停留，而是又穿过一条隐蔽的小巷子，来到一片用破布和木板搭成的简易市场。

这算是安米亚诺的“黑市”。

安米亚诺由阿罗德公国统治，而阿罗德公国作为独立的公国，又未受教会影响，原本不禁止平民交易贵重金属品以及稀有物品，但条例宽松导致混乱的市场，后来，公国禁止平民的这一行为。

只是，公民条例管不到这座不起眼的小城。

利克斯来到一个白发老头的面前，在衣物的夹层里掏出一袋子银币，闷闷的声音从裹着的厚布巾后传出来，“穆雷，我要黄金或者红宝石。”

穆雷在身前的背筐整理杂物，听到利克斯的话停下手中动作，不似往常干脆，浑浊的眼珠微微上移，回道；“今天没有黄金，利克斯，只有从一个大人物那里得到的一枚红宝石。我费了大功夫才拿到它。利克斯，你知道的，贵族的东西可不好拿到。”

穆雷总是喜欢狮子大开口，但他的东西从没惹过麻烦，利克斯经常从他这里换到成色不错的宝石。穆雷是个十足的奸商，但比起黑市的其他奸商，他至少能保证货物的质量。

“你要加多少？”利克斯习惯问道。

“两袋。”穆雷脸上看似没表情，实际已经浮现出一丝贪婪，“哦，我的意思是，再加两袋。”

“三袋银币？”利克斯半蹲在简陋的摊位前，“你从哪位大人物身上拿到的东西，就算是德莱斯公爵身上的饰物也不过这个价格了吧？穆雷，我说，整个安米亚诺都不会有人来花这么多钱买这枚宝石。”

穆雷不解释，只是又看利克斯一眼，神情势在必得。

安米亚诺的天就要黑透了，利克斯不想摸黑回家，再一次向眼前的奸商妥协，他没了一开始的轻松，声音更闷了，“我要验一下货。”

半小时后，利克斯缝在衣服内的口袋瘪了下来。

他走出黑市，没有往来时的方向走，而是又换了一条路。

街道正中昏暗无比，利克斯在想着另一件事情，没注意后方迎来的马车，即使是驾车的人富有经验，迅速停了下来，又向利克斯喊了一声，利克斯还是被马车车身撞倒在地。

他的手撑在地上，长着一层厚茧的掌心与地面的泥沙摩擦，表层的皮破开，渗出的血与泥沙糊在一起。他包裹着头发和脸的布巾也一并散开，有些苍白的脸露了出来。

街上只有他和马车上的人，同时黑暗让他稍许安心。

一个穿着甲胄的人自马车前室跳下，走动间有金属碰撞，发出“哐哐哐”的声音。

利克斯看不清这人，但根据声音猜测这是一个骑士。

骑士走到利克斯面前，想将无意撞倒的人扶起，视力极好的眼睛却透过微弱的月光看清了这人的长相。

骑士惊讶一瞬，将被撞的人拉起来，又直腰挺胸，向对方行了礼，充满歉意道：“这位先生，恕我莽撞，请收下此物当作赔礼，愿您安好。”

莫名收下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利克斯还未做出其他反应，那个骑士就驾着马车飞奔而去。

约翰大叔的印染坊其实只有一小栋矮屋可以住人，利克斯无法再厚着脸皮在那里住下，因此，就算他在约翰大叔的善行下得到了一份工作，也没有答应住在那里的建议。

他是有地方可以住的——就在安米亚诺最脏最乱的、远离空空荡荡的骑士居所的街道上。

那里本来有一栋洁白的小楼。

他的父母去世后，聒噪的叔叔就带着一家子闯进来，将家中的大部分空间占为己有，又对着邻居讲他的坏话，最后将他赶到狭窄的杂物间。后面，他的叔叔一家突然搬走了，家里来了几个陌生人，告诉他，他的叔叔已经将房子卖出去了。

利克斯这次直接被赶出家门，他带着悄悄藏下的银币，在一个乞丐聚集的成排的破旧茅草房找到一个位置。他在那里住了两天，银币差点被人抢走，还有次在黑暗中差点被人拖走。后来，他遇到一个在这里住了很久的小乞丐，那个小乞丐盯着他的脸笃定地说，是因为这张脸，那些人想把他卖给城里的贵族和富人们。

利克斯开始学会掩盖自己的相貌。

利克斯和小乞丐在这里住了两年多。小乞丐喜欢到成堆的垃圾中找些吃的和用的东西，而利克斯，他得知黑市的存在后，总是神神秘秘地避开所有人，潜入黑市。他用最初的有限的银币换了一枚劣质的宝石，而后又用这枚宝石意外地换到了另一个贵重的物品，最后他的口袋越来越鼓。

到现在，利克斯已经有底气逃离这个地方了，他打算今晚跟小乞丐坦白自己的宏大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