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透明玻璃杯中倒入黑色的酒液,淡黄色泡沫涌上来,涌至杯口。沈嘉木停下了斟酒的动作,把酒瓶子放在一旁,托着腮看泡沫一点一点消下去。
只有这时,他才有片刻的放空。
生活是什么时候开始天翻地覆的?
2015年,沈嘉木在长沙。那时候他刚毕业,因为喜欢这座城市,他离开了学校就和爱人一起来到这里,带着丰富的实习经历,很顺利地找到了他的第一份正式工作。
2017年春,他第一次和领导吵架,也是第一次心灰意冷。
头一回在天黑之前就离开公司,错开了晚高峰,回家的地铁并不拥挤。沈嘉木坐在冰凉的金属长椅上,闭眼倚着围挡,随车身摇摇晃晃,想起几天前的晚上,母亲那通电话。
那时候他躺在爱人身侧,听到母亲在电话里问他,最近怎么样,工作还好不好,有没有谈恋爱,他是怎么回答的?
“都挺好的,工作有点忙,没空谈恋爱。”
8.5%vol的啤酒,入口有些苦,随后咖啡豆的焦香在口中弥漫开来,回味是微甜的小麦香。喝完一瓶,沈嘉木已经有点微醺。
然后回忆涌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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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出了地铁站,外面才下过朦胧细雨,地面还湿润。暮色笼罩,街边树木隐约可见新绿。是春天了。
沈嘉木租的房子已经颇有些年纪,楼体外墙发灰,有的地方墙皮脱落,露出红色的砖石,还有一面墙爬满了爬山虎,但胜在离地铁站近,租金并不便宜,沈嘉木和男友两个人分担,只能算勉强接受。
开门的时候,男友已经在家里,见沈嘉木进来,他笑了笑,但沈嘉木看得出来,那笑容有些勉强,可以猜到,多半是又被拒稿了。沈嘉木并没有多问,只是走过去,低头与他交换了一个吻。
同样的,男友也没问他工作怎么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
沈嘉木放下随身包,接了杯水,大口喝下去,感觉一切都像泡影,现在、此刻,被水浇了个彻底,散得一干二净。
缓了缓神,沈嘉木主动开了口:“梁闻,我项目又没拿到。”他笑得很淡,有些疲惫,“是被一个空降的新人抢走的。我还是...唉。”
梁闻不知该说什么。被抢项目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还会一起复盘,然后一同振作,可这样的事多了以后,他们都感觉到,即便一再地认栽,心气也还是会被消磨。
梁闻伸手拥住他,盲目说着安慰的话:“会好的。”
沈嘉木把脸埋在梁闻肩上:“我今天,跟领导吵了一架。”
梁闻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
“这次我真的想不通,明明我已经把什么事都做到最好了。而且那孩子也只是个新人。”
梁闻轻轻叹了口气:“算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沈嘉木一阵恍惚。印象中,梁闻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那天晚上,天气预报播报了长沙那年的第一场雷雨。天还凉着,沈母放心不过,又打来电话。
相隔千里,他们无非是聊聊天气、工作。末了,沈母又将话题拐到恋爱上去。
“嘉木啊,别怪妈催你,你一个人在外边,得找个人照应照应。”
沈嘉木无奈:“妈,我真没时间谈,这几年对我很关键。”
一阵沉默。
而后沈嘉木听见他妈妈在那头叹了口气,有些艰难地开了口:“小木,妈有个建议,你听听看?”
沈嘉木沉默着等待。
“就是,你看,你现在那么忙,又没见什么起色,这样下去,妈怕你累垮。要不...回来吧?你回来以后,工作的事儿,妈去给你想办法。”
沈嘉木忽然一阵鼻酸,记忆里,母亲从来都告诉他,要去南方大城市闯荡。
他徒劳地扯扯嘴角,开口时,发觉声音竟有些颤抖:“妈,我在这真挺好的,放心吧。先不说了,一会儿还要做个PPT呢,挂了。”
挂掉电话前,沈嘉木听见母亲又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到公司,沈嘉木就被老板叫去了办公室。
“小沈啊,我为昨天的事向你道歉。”
沈嘉木没有感到丁点开心,但还是露出一个笑:“是我情绪化了,应该我跟您道歉,对不起。”
老板站起身来,握住沈嘉木的肩,沈嘉木不自觉皱皱眉,就见老板笑着说:“嘉木,我知道你有怨言,都明白的。但那孩子,他父亲也是搞金融的,手上资源多,而且...他放得开,你理解理解。机会还会有的。”
沈嘉木感到胃里什么东西正在翻涌,有些想吐,只想赶紧离开。他点点头:“理解的,谢谢您。”
“诶,先别急着走,还有件事儿我问问你。”
沈嘉木强撑着应下。
老板向他招了招手,让他过去,然后指着电脑屏幕,那里赫然显示着一张有些模糊的照片,照片中,两个男人牵着手。
只看了一眼,沈嘉木便觉全身的血液冷了下来。
那分明是他和梁闻。
“有人发了这张照片给我,这个,”老板指了指其中一个人,“是你吧?”
沈嘉木木然。
老板笑了一下:“嘉木啊,你放心,咱们公司不管员工私事,但还是要注意点影响。”
“你是个聪明孩子,跟能帮到你的人走近点,我猜你也应该懂。”
“这次呢,机会先给别人,也是先让你这个事冷却一下,理解的吧?”
沈嘉木僵硬点头。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沈嘉木都不大记得,只记得仲春的某一天,回到家时梁闻在和他父母打电话。
梁闻并没有开免提,但他父母的声音极大,以至于沈嘉木还是把他们谈话的内容听得一清二楚。
他听见梁父质问梁闻:“当初你闹着要学摄影,当什么导演,我们不同意,你偏要,好,最后我们妥协了,现在呢?现在像什么样子!”
梁闻无话。
“这事你要是非坚持不可,好,家里还能再供你一段时间。但你现在居然还在和男人谈恋爱,像什么话!”
梁闻怔了怔,皱眉:“你们在胡说什么?”
梁父吼道:“照片我们都看到了,要不是人家给我发短信。我都不知道你这么不像话!是你在胡闹什么!”
然后电话里又传来一个女声:“闻闻,爸爸妈妈也是为了你好,你不能一直这么任性。”
沈嘉木走到梁闻身边坐下,梁闻抬眼看向他,他发现梁闻眼眶通红。这或许是沈嘉木见过的,梁闻最狼狈的时刻,他红着眼问他们:“你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回家,我们给你安排好工作,找个好姑娘结婚。”
“......”
“我不回家,也不结婚。”
电话挂断,梁闻靠着沈嘉木的肩,没一会儿,沈嘉木发觉肩上的衣料湿了,他偏头一看。
梁闻哭了。
那一天的最后,梁闻擦干了眼泪,像往常一样,打开邮箱检查了一遍有无新邮件,然后搂着沈嘉木,头抵着头入眠。
但那个晚上,沈嘉木并没有睡着。他闭着眼,把母亲和梁闻父母的话过了一遍又一遍,挥之不去,然后又想起梁闻通红的眼眶,老板伪善的笑,随之是自己一声一声重重的心跳。
第二天起床,沈嘉木的脸色大概实在很差,出门前,他看见梁闻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走来玄关,轻轻抚过他的头,将他又吻了一遍。
空降的新人成为了沈嘉木的顶头上司,但他的做事风格并不对沈嘉木胃口。他非常看重人情,也更喜欢严格主导手下人工作,但沈嘉木原本就是较为自主也更擅长领导的人。好在严格服从并不需要动太多脑子,沈嘉木发现,在这样的职场中,最好的状态是麻木。
这和他最初的设想完全不同。
某一天晚上,沈嘉木回到家,梁闻在笑。沈嘉木已经足够疲惫了,但那天,梁闻笑得实在开心,恍然间让沈嘉木想起他们大学时,梁闻卖出摄影作品,两个人一起去撸串庆祝的日子,于是他也笑了。
梁闻告诉沈嘉木,有个项目邀请他去当导演。沈嘉木鼻子一酸,也笑起来。
只是第二天,梁闻格外挫败。那是个流水线网剧,之所以邀请他,是因为他资历新,价格便宜。
沈嘉木不知如何宽慰,只得用脸去贴他的脸,轻轻搂住他的肩。
南方的春天,东南季风挽水汽而来,叫空气无比沉闷。
住在老小区,下水道味道反上来,混进常年干不透的抹布的腥臭味里,令人作呕。
梁闻和沈嘉木自恋爱起鲜少有过争吵,但如今看着彼此消沉的样子,都难免感到胸闷。
那天沈嘉木应酬回家,梁闻扶着他上床休息。替他搭上被子的时候,梁闻有些心疼,于是拨开他额前碎发,望着他醉眼,叫他以后别喝那么多了。
沈嘉木勾起一个笑,他问梁闻:“那还能怎么办?你不是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吗?”
梁闻皱皱眉:“什么意思?”
“梁闻,我最近一直在想,我们认定的就是对的吗?”
“什么?”
“没什么,”沈嘉木似乎清醒了一些,眼神恢复了清明,“就是有时候会觉得,我们是不是迟早会撞得头破血流。”
梁闻张了张口,最后什么都没说。他看见沈嘉木笑了笑,把话接上:“那也没关系,我们说好的,要去撞一撞。”
梁闻喝酒从不喝醉,因为他讨厌醉酒那股味道。但那天晚上,他忽然俯身衔住沈嘉木的唇,吻了很久。
次日清晨,沈嘉木醒来时,身旁的被单已经冰冷,梁闻不在,只在他枕边放了张便利贴:“我回家一趟,昨天半夜我爸妈打电话说我奶奶要走了。”
沈嘉木心里忽然有种预感,虽然梁闻什么都没有带走,只是像平常那样出了趟门,但他还是莫名心慌。
他发消息问梁闻什么时候回,但那条消息一直没得到回复。
梁闻走了一天、一周、一个月,沈嘉木给他发微信、发邮件、打电话,通通石沉大海。沈嘉木再轴也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何况他们都如此聪明、心有灵犀。
是分手的意思。
是梁闻不会再回来的意思。
沈嘉木不禁咬牙,都走到这了,梁闻居然说放弃就放弃。
那之后,他也离了职,注销掉了所有账号,只剩一个留存着他们共同回忆的微博,但也不再使用,变成了时常被买粉的僵尸号。
很神奇,数字信息时代,一个人要消失,竟也能这么彻底,不留一点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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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精上头,沈嘉木又开始想这些年间他想了无数次的那个问题:梁闻怎么能走得这么彻底?
而且他连他的镜头都没带走。
还是说,他就决定了这样放弃?
沈嘉木想不出答案。
想不出答案,那就喝酒,喝醉了就不必想了。确认分手以后,沈嘉木颓然离职,然后爱上了喝酒。
这是一种失败,梁闻宣告了他们的失败。这样来说,沈嘉木恨他。他打碎了他们最后仅存的理想主义。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不断地重复梁闻那句,那也没办法。
离职期间,他一个人在出租屋里住了很久,经常一整天不出门,不吃饭,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
后来是母亲求着他去了医院,医生说他这是应激和抑郁,给他开了处方。
沈嘉木吃了很长一段时间药,但他一直在想,药哪有酒有用呢?
断药以后,他又开始喝酒。
那时他已经找到了新工作,是一家传媒公司。每天下班以后,他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喝酒,久而久之,成了一种习惯。
毕业以后,和梁闻分手前,沈嘉木把太多时间花在了工作上,下班以后又总和梁闻待在一起,几乎没有交到什么新朋友,只在公司里结交了几个对他还不错的前辈。
换了工作后,他正好去到了一位前辈如今定居的城市。前辈是个热心肠,沈嘉木一来便被约去吃了顿饭。那时前辈便看出沈嘉木情绪不高,下班后或是休息日总陪着他出门运动、喝酒,这两年看他工作稳定下来,也升了职加了薪,张罗着要给他介绍对象。
所有的善意沈嘉木都很感激,唯独介绍对象这事他从来都摆手谢绝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