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妈,今年……你们回来过年吗?”电话接通,程语的声音在空旷的老屋里显得很轻。
那头传来母亲熟悉而疲惫的声音:“还不一定呢,看你爸爸的工钱能不能按时结清……”程语的母亲是那种最典型的中国农村妇女,勤劳,坚韧,沉默地扛起生活。
从程语上初中起,她就跟着丈夫去了外省打工,在流水线上,在建筑工地里,用汗水兑换女儿的未来。如果不出去,在这个国家级贫困县的老家,女儿的大学梦,恐怕早就在黄土里熄灭了。
程语记得初中的一个下午。班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当着母亲的面,严肃地说:“程语成绩好,寄宿能节省每天来回走读的时间,多学习。一个学期寄宿费加伙食,五百块。”
母亲局促地站在一旁,手里攥着刚从亲戚家凑来的一百多元学费,脸上是窘迫而无奈的笑。她没反驳老师,只是低声说:“好,好……我们明天再来交。”
那天回家后,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坐了很久,终于还是起身,敲响了隔壁邻居的门。程语躲在门后,听着母亲低声下气地恳求,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第二天,那皱巴巴的五百元交到了老师手里。程语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此以后,每一次挑灯夜读,每一次考到第一,都成了她无声的回报。
她无疑是早慧的。家庭的骤变让她过早地窥见了成人世界的艰辛。曾经,父亲做生意,家里在县城最早盖起楼房,风风光光。可父亲为人仗义,为所谓“好友”的贷款做了担保。那人嗜赌,输光了钱,也拖垮了程语一家。县城的房子被迫卖掉抵债,所有积蓄化为乌有。还在读小学的程语,懵懂地跟着父母,从县城明亮的楼房,又搬回了村里昏暗的老屋。
那几年,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像背景音,充斥着她敏感的童年。她厌烦,又无能为力。唯一庆幸的是,她考上了县城的中心小学,五年级就开始住校。那是一种逃离,也是一种救赎。
住宿的日子并不好过。食堂的饭菜里时常有不明物体,冬天洗澡只有刺骨的冷水,十几个人挤一间大通铺,两个人合睡一张窄床。但在那个全县尖子生云集的地方,程语依然是尖子中的尖子。她当班干部,甚至被选为“小老师”,晚自习时站在讲台上,给同学们讲解习题。知识赋予她尊严,也让她在集体的微光中,慢慢变得开朗。
初中,高中,她一直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成绩单上的名字永远靠前,抽屉里偶尔会收到男生的情书。但她心里清楚,读书是她唯一的出路。像村里其他姐姐们那样,早早辍学,外出打工,然后嫁人……她不要那样的命运。
考上大学,她终于能短暂地喘口气。她知道,这是最后可以相对“任性”的四年。一毕业,生活的重担就会毫无缓冲地压下来。
“妈,你们在外边,也照顾好自己。”挂了电话,屋子里重新陷入沉寂。窗外的山村冬夜,黑得纯粹,也冷得刺骨。她搓了搓冰凉的手,坐回电脑前,继续写那些能换来稿费的文章。
「学姐,吃饭了吗?」□□提示音打破了寂静。
「吃了。你呢?」她回。
「我也吃啦!妈妈带我去吃了最喜欢的虾仁手工水饺,还去商场给我买了件新大衣,刚逛回来~」唐宛然的文字里仿佛能溢出阳光和暖意。
「挺好,多吃点。」程语几乎能看见她满足的笑脸。
「南方冬天冷吗?我们这儿下大雪了!」
「冷,在家得烤火。」程语打下“煤火灶”三个字,又删掉了。那是嵌在泥地上的铁炉子,烧着蜂窝煤,烟熏火燎,却是冬日里唯一的暖源。
「煤火灶?是什么呀?为什么不开空调呢?」唐宛然果然追问。
程语看着这句话,指尖停在键盘上。该怎么解释呢?解释那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生存逻辑?城堡里的小公主,想象不到炉火旁的灰尘和烟火气。
「你在家好好陪爸爸妈妈。」她最终这样回复。
「嗯嗯,你也是。」唐宛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乖巧地不再追问。
这个春节,父亲结到的工钱只够她下学期的生活费。为了省下往返路费,父母决定留在广东过年。他们只轻描淡写地说“今年不回了”,但程语什么都懂。她对着冰冷的灶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毕业,快点赚钱,让父母回家。
然而,这个在2011年寒冬独自守岁的春节,却因为唐宛然每天“没话找话”的□□消息,而不再那么漫长难熬。从最初客气的三五句,到后来不知不觉聊到深夜。程语发现,这个小学妹有着一种笨拙又真诚的温暖,很细心,也很爱笑,像个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小太阳。
「学姐,你明天下午能来火车站接我吗?我带了好多东西,一个人搞不定……」假期结束前,唐宛然第一次提出了“请求”。
「好。几点?」已提前返校的程语,没有拒绝这个给过她一整个寒假陪伴的学妹。
第二天下午,济南火车站人流如织。程语早早到了,在出站口张望。很快,一个穿着亮紫色羽绒服、拖着巨大行李箱的身影闯入视线,像一团明快的火焰,朝着她的方向小跑过来,脸上是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
唐宛然其实第一眼就看到了程语。她穿着简单的白色羽绒服,栗棕色的短发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干净利落,在嘈杂的人群里,安静得像一幅画。
程语微笑伸手,想去接她肩上那个看起来很沉的大包。唐宛然却只把手里最小的一个手提袋递给她。
上了出租车,程语先坐进去。唐宛然紧跟着钻进来,甚至来不及放下肩上沉重的背包,就侧过身,给了程语一个结结实实、毫无预兆的拥抱。
程语的身体微微一僵。鼻尖萦绕着唐宛然发间清新的香味,脸颊贴着她温热的颈侧,甚至能感觉到她因为奔跑和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口。这个拥抱持续了好几秒,久到前排的司机都从后视镜投来探寻的目光。程语有些不自在地轻轻推了推她。
分开时,程语才发现唐宛然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泪珠。
“怎么了?”她有些慌。
“没事……”唐宛然破涕为笑,眼睛亮晶晶的,“就是……太想你了。”
那一瞬间,程语清晰地感受到了某种滚烫而直接的情感。但理智又在说:太夸张了,不至于。两人陷入沉默,只是唐宛然的手,在座椅的遮掩下,悄悄握住了程语冰凉的手指,再没松开。
快到学校时,唐宛然小声说:“学姐,学校澡堂现在没开门吧?坐了半天火车,身上不舒服,想洗个澡。”
程语看了看时间:“去学校北门的宾馆吧,开个钟点房。”
她特意选了一家看起来干净些的宾馆,开了个标间。唐宛然放下行李就钻进卫生间。程语则靠在另一张床上,用手机处理着邮件。
水声停了。过了一会儿,唐宛然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坐在自己床边。
“累了吧?睡会儿。等食堂开门了我叫你。”程语说。
“好。”唐宛然乖乖躺下,盖好被子。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程语偶尔敲击手机屏幕的轻微声响。
“学姐……我能去你床上睡吗?”唐宛然忽然小声问。
程语愣了一下,没说话。
没有拒绝,唐宛然就当是默许。她飞快地起身,钻进程语的被子,躺在她身边。
程语身体有些僵硬,仍故作镇定地看着手机屏幕,余光却能感受到身边人散发出的温热和淡淡的沐浴露香气。没过多久,或许是真累了,唐宛然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睡着了。她睡着的样子毫无防备,像个孩子。
程语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落在唐宛然恬静的睡脸上。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触感柔软。困意也渐渐袭来,她索性也躺下,闭上了眼睛。
不知睡了多久,程语醒来时,窗外天色已暗。她发现自己被唐宛然无意识地搂着。她小心地将环在腰间的手臂挪开。
“学姐你醒了?”唐宛然几乎立刻就醒了,眼神清明得让程语怀疑她根本没睡着。
“嗯,饿了吗?”
“有点……我们去吃火锅吧?”唐宛然提议,带着点拖延时间的小心思。
“可以。得带上行李,晚上可能查寝。”程语看穿了她的想法,平静地说。
“好吧……”唐宛然不情不愿地开始收拾。
两人吃完火锅走回北门时,不偏不倚,撞见了同样刚回来的李春花和刘璐。
“你俩怎么一起?”李春花眼睛瞪得溜圆。
“吃饭碰巧遇上了。”程语面色如常地转移话题,“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么‘巧’啊?”李春花语调上扬,满是促狭。
“是呀,不然我们四个怎么也在这儿碰到了?”刘璐笑着接话,不知是解围还是跟着起哄。
四人一起走进校园。因为李春花和刘璐在,程语没送唐宛然回宿舍,径直回了自己那栋楼。
“你俩……不会真有什么吧?”只剩下她们俩时,李春花还是不依不饶。
“跟我和你一样,学姐学妹。”程语瞪她一眼,“人家才大二。”
“春哥,你这么关心宛然学妹,该不会是你自己……”刘璐笑着调侃李春花。
“得了吧,人家哪看得上我。”李春花语气幽幽,难得地带了点认真,“不过,宛然学妹确实挺好的,又漂亮又温柔。”
她的目光,望向唐宛然离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