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叮咚——叮咚——”
门铃声尖锐地撕破了房间里稠密的尴尬,像一把刀划开紧绷的鼓面。唐宛然几乎是弹起来冲向门口,拉开门——是揉着太阳穴、脸色发白的李春花,带着一身未散的酒气。
“我的老天爷……”李春花踉跄着进来,声音沙哑,“那根本就不是酒,是烧喉咙的液体刀子……团长你怎么样?”她凑到床边,看着已经坐起身的程语。
“没事。”程语的声音像砂纸磨过,胃里依然翻搅着不适,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明,“人家热情招待,总得领情。”她说得平淡,像在陈述一条无需质疑的规则。这是成人世界递来的第一杯酒,再涩也得咽下去,没有任性的余地。
简单休整后,车子载着他们驶向大山深处。道路越来越颠簸,窗外的风景像被一只粗暴的手迅速向后扯去——城镇的轮廓淡出,取而代之的是裸露的、沉默的岩石和冬日荒芜的田野。两小时的颠簸后,一片低矮的红砖建筑出现在山坳里。
乡镇中学安静地匍匐着,墙皮斑驳,却异常干净。程语站在锈迹斑斑的铁门前,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景象太过熟悉,粗粝、质朴,带着一种沉重的亲切感,猛地拽了一下她的心脏——像极了记忆里那个遥远而模糊的故乡。
山区的冷是深入骨髓的湿寒,呵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霜。唐宛然行李箱里那些为了“好看”而带的衣裙,成了最无用的摆设。她只能把自己裹进最厚的羽绒服,像只畏寒的鹌鹑。夜晚,她们三个女生被安置在同一间教师宿舍。没有暖气,冷风似乎能从砖缝里钻进来,唯一的暖源是那床厚重的棉被,以及彼此靠近时,那点微不足道的体温。
程语带的衣物单薄,夜里只能和衣蜷缩,冻得牙齿微微打颤,难以入睡。而唐宛然,在确定与程语同宿一室后,心跳就失去了平稳的节奏。连换睡衣,都成了需要在熄灯后、凭借黑暗掩护才能完成的地下行动,指尖在冰冷的衣物间摸索,带着做贼般的心虚与悸动。
幸好,永远读不懂空气的李春花横亘在两张床之间,活力四射地开启了卧谈会。
“宛然学妹,”她的声音在漆黑中格外嘹亮,“老实交代,谈过恋爱没?”
“……没。”唐宛然把发烫的脸更深地埋进带着霉味的被子里。
“哇哦——那初吻也还在咯?”李春花的笑声在黑暗里弹跳。
“李春花,”程语带着困意的、无奈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你能不能先操心一下你自己的初吻去向?”
“团长,别打岔!”李春花不屈不挠,“说说你,情史丰富吗?”
唐宛然屏住呼吸,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耳朵像雷达一样竖起。
“关你什么事。”程语的回答简短,带着结束话题的意味。
“那你跟李芊芊……”李春花拖长了调子,问题像匕首一样精准投出,“到底是不是一对啊?”
黑暗似乎凝固了。唐宛然感到自己的心猛地悬到了喉咙口。
“人家是直的。”程语的声音冷了几分,“别传这些无聊的话。”
“直的怎么了?直的不是不能……”李春花还在嬉笑。
“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程语打断她,八个字,清晰,平静,不容置疑,“满意了?睡觉。”
**友达以上,恋人未满。**
这八个字在唐宛然的脑海里盘旋,坠落,然后溅起无声的巨浪。不是恋人……只是非常非常好的朋友。一股隐秘的、滚烫的欣喜,像地底突然涌出的温泉,瞬间淹没了她,连冬夜的严寒都被驱散了大半。她蜷缩起来,抱着这个意外获得的答案,像怀抱一个温暖的秘密,安然沉入了梦乡。
“下雪了!好大的雪——!”
李春花的惊呼划破了翌日清晨的寂静。唐宛然扑到窗前,只见天地间一片莽莽的纯白,鹅毛般的雪片仍在静静飘洒,覆盖了远山、近树和简陋的校舍。作为一个看惯海边大雪的威海人,她依然为这山间清晨的、未被践踏过的雪原而心醉。程语也迅速起身,南方孩子对北国丰沛的雪,总有种近乎虔诚的向往。
才清晨六点,雪后的校园沉睡在巨大的宁静里。三人踩上厚厚的积雪,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愉悦的脆响。世界仿佛被重新塑造,洁净,平整,闪烁着微光,像一个易碎的、银白色的梦。
程语小心翼翼地踏出第一个脚印,李春花紧随其后,唐宛然则踩在她们留下的痕迹旁。她们像闯入秘境的探险者,不忍心破坏这片完美的安宁。
“要是张杰在就好了,”李春花呵出一团白雾,“咱们‘F4’就齐活了。”
唐宛然在心里轻轻摇头。她才不要什么F4。她只愿这条雪路永无尽头,只有前方那个清瘦挺拔的背影,和跟在后面的自己,一直、一直走下去,走到所有风景都褪色。
程语回过头,看见唐宛然冻得鼻尖通红,像雪地里某种懵懂的小动物。她停下脚步,解下自己的羊毛围巾。
“戴上。”她递过来。
“学姐你不冷吗?”
“我扛冻。”程语语气平淡,却不由分说地将围巾绕在唐宛然脖子上。柔软的织物还带着她的体温,和一丝干净的、类似阳光晒过草木的气息。
温暖瞬间包裹了冰冷的肌肤。唐宛然低下头,把半张脸埋进这突如其来的柔软里,只觉得心跳如擂鼓,一股饱胀的甜蜜冲撞着胸腔,几乎要满溢出来。这一刻的雪中同行,成了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无声的盛大典礼。后来,她在日记本里,用最工整的字迹写下:“如果下雪天不打伞,一直走,就可以走到白头。”
然而,雪景的浪漫薄如蝉翼,很快被现实的重量压碎。大雪封山,学生无法上学,物资难以运入。学校一声令下,全体师生化身扫雪大军。两个小时后,皑皑白雪被清理一空,校园恢复了它原本朴素、甚至有些寒酸的模样。唐宛然挥动着铁锹,心里却暗暗惋惜,仿佛铲走的不是雪,而是某个刚刚降临便匆匆消散的童话。
在作为“代理班主任”的第一次班会上,程语站在简陋的讲台后,面对几十双清澈又带着好奇与懵懂的眼睛,第一次对外人谈起自己。
“我和你们很多人一样,来自一个很远、很偏僻的小山村。”她的声音不高,却稳稳地落在寂静的教室里,“那里没有平坦的柏油路,只有走不完的山道;那里很安静,也很贫穷……但我想告诉你们,也告诉我自己,读书或许不能立刻改变一切,但它是我们手里最结实的拐杖。只要自己不肯倒下,路,总会越走越宽。”
阳光从破旧的窗户斜射进来,给她沉静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唐宛然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怔怔地望着那个逆光的身影,心里翻涌起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惊讶、心疼,但更多是汹涌的、近乎崇拜的钦佩。原来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坚韧,并非天赋,而是从这样的土壤里生长出来的。相比之下,自己那被妥善保护、顺风顺水的青春,显得如此轻薄,甚至有些苍白。那一刻,她想靠近程语的愿望,变得无比具体和灼热——她想读懂她背后的故事,想触摸那份坚韧的质地。
支教的半个月,在忙碌与清苦中飞逝。唐宛然终于感觉,自己和程语之间那层透明的隔膜,似乎被山风磨薄了一些。至少,程语和她说话时,不再仅仅是简短的指令或客气的回答。
某个山风呼啸的夜晚,三人挤在冰冷的被窝里,程语罕见地流露出迷茫:“我总觉得,我们来这里,反而成了学校的负担。校长把我们当客人,照顾得太周到了……这好像偏离了我们最初想做的。”
“不会啊,我们不是在上课吗?”李春花不以为意。
“学校是怕招待不周,但这确实不是我们本意。”唐宛然轻声附和。
“宛然,你也这么觉得?”程语转过头,朝向唐宛然的方向。黑暗里,她的声音里有一丝找到共鸣的、细微的松动。
唐宛然却因为那个自然脱口而出的“宛然”,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疯狂加速,撞得耳膜嗡嗡作响。窗外的北风卷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小屋里,李春花的鼾声逐渐均匀悠长。程语和唐宛然各自沉默着,在弥漫的夜色与鼾声的伴奏下,咀嚼着各自的心事,为这段特殊的旅程,画下了一个意味悠长的休止符。
***
近二十个小时的辗转颠簸后,程语终于回到了老家那个被群山紧紧环抱的小村庄。旅途漫长得像没有尽头:火车、汽车、颠簸得让人骨头散架的小巴,最后,拖着沉重的行李,在冬日黄昏泥泞的田埂上步行半小时。
家,安静得可怕。父母还在遥远的广东,为她的下一个学期,也是最后一个学期的生活费而奔波。清冷的灶台,冰凉的桌椅,空气里只有灰尘的味道。她打开手机□□,微弱的光照亮她疲惫的脸。
「学姐你到家了吗?」唐宛然的消息静静躺在那里。
「到了。你早到了吧。」她打字。
「到了好几天啦!正和爸爸妈妈吃火锅呢!」文字几乎能跳跃出屏幕,带着暖融融的家庭气息和无忧无虑的欢快。
「挺好的,多陪陪他们。」
「学姐你吃饭了吗?」唐宛然问。
「吃过了。你们好好吃。」程语看了一眼冷清的、没有一丝烟火气的厨房,平静地回复。那时已近晚上八点,她打算等会儿烧水泡碗面。
晚上九点多,消息又亮起:「学姐我们吃完啦!海底捞服务超棒,下次带你去!」
海底捞……程语没去过,但听名字,就知道那是一个热闹、明亮、服务周到、与她此刻身处的寂静清冷截然不同的世界。她能清晰地想象唐宛然生活在怎样一个温暖富足、被爱意紧密包裹的家庭里。她真心为她感到高兴。但同时,一丝极淡的、属于成年人的涩然,像一滴墨,悄无声息地滴入心湖,慢慢洇开。
「嗯,开心就好。」她回复,然后关闭了对话框。
房间重新陷入寂静,只有电脑屏幕发出幽幽的蓝光。她没有再理会那个可能再次跳动的头像,而是熟练地打开文档,敲击键盘。清脆的哒哒声在空旷的屋子里回响,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有些距离,从一开始就铭刻在命运的地图上,并非单纯的心意就能跨越。有些温暖,注定属于别人世界的灯火,她可以远远望见那一片璀璨的光晕,然后低下头,继续走自己那条必须独自跋涉的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