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心里那团理不清的麻线搅得人发慌,程语踩着夜色去找张杰。出租屋的阳台像悬在城市半空的小小孤岛,张杰正倚着生锈的栏杆,指间一点猩红明灭。见她来,顺手递过一支烟。
“红塔山。尝尝?”
程语讶异:“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图图走之后。”张杰吐出一口薄雾,侧脸在烟雾里有些模糊,“难受呗,抽着抽着就会了。”她凑近,啪嗒一声擦亮火机,橙黄的光映亮程语迟疑的眼睛,“接着,成年人了。”
图图是张杰的初恋,两人谈了四年,图图出国留学后出轨了一位男同学,张杰痛不欲生。
程语接过,笨拙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进喉咙,引起一阵闷咳。“……我没心思琢磨这些。校园恋爱,毕业季就是分手季,没意思。”
“少来这些套话。”张杰弹了弹烟灰,目光如炬,“剥开那些现实借口,你心里头,到底装着谁?”
沉默像夜色一样蔓延。程语望着远处宿舍楼零星的光,终于开口:“刘璐……我很欣赏她。能力强,活得也清醒。有时候,觉得她身上有股劲儿,和我很像。”她顿了顿,“……也挺让人心疼的。”
如果不是那些深夜电话里,她曾像拼凑碎片般,偶尔提及母亲缠绵病榻的时光、父亲沉默佝偻的背影、以及那个支撑着家庭却亦带来无形压力的舅舅,程语实在很难想象,此刻这个决绝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与那样一段沉重的过去有何关联。光鲜与脆弱,从容与挣扎,或许本就是她一体两面的真实。
“那宛然学妹呢?”张杰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她……”程语词穷了,烟蒂在指间无意识地转动,“她太小了。眼睛太亮,心思太透明。而我……我已经站在出口了。”那种感觉难以名状,像面对一颗过分剔透的水晶,既想捧住,又怕自己掌心的温度太复杂,唐突了那份纯粹。
“哦——”张杰拖长了音调,带着洞悉一切的笑,“那李芊芊呢?别躲,你肯定想过。”
被直接戳破,程语反而松懈了一些。“……是。她是我会喜欢的那种样子。大方,敞亮,像夏天的太阳。”她苦笑一下,“可她是直的。这个世界的大多数规则,是为他们设定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张杰凑近,眼里闪着恶作剧般的光,“芊姐某天跟你告白呢?”
“没有这种如果。”程语摇头,语气却不如之前坚定,“我们只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得了吧,”张杰嗤笑,“‘朋友’会天天记得给你带早餐?会你一有事就默默陪着?程语,你那么聪明,别在自己身上装糊涂。”
“你别添乱了。”程语掐灭烟,那点微弱的火光彻底消失,只剩灰烬。
“刘璐今天够勇敢吧?不想留遗憾。”张杰的声音在晚风里显得清晰而蛊惑,“你要是真对芊姐有感觉,学学她。有些话,现在不说,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那晚回到冰冷的宿舍,程语脑子里像装了一个坏掉的留声机,反复播放着阳台上的对话,夹杂着李芊芊的笑脸、刘璐转身的背影、唐宛然亮晶晶的眼睛。她们像三种不同质地的丝线,缠绕在她即将启程的未来之前。
在感情里,她从来不是主动握笔的人。她习惯了等待,习惯了权衡,习惯了在开始前就先预见结局。此刻要她明确勾勒出“喜欢”的形状,她做不到。那些悸动、欣赏、心疼与茫然,都被她归为“不合时宜”。她像一艘即将离港的船,眼里必须只有远方的航标和风浪。学业,工作,立足,变得强大——她笃信,唯有坚固的甲板,才能承载得起所谓“未来”的重量,无论那未来里,最终会站着谁,或者,空无一人。
毕业季的喧嚣像涨潮般漫过校园每个角落。连一向习惯独处的程语,也被这股携带着酒气、眼泪和大声嬉笑的洪流裹挟着,卷入一场又一场名为告名的宴席。热闹是张密不透风的网,推着所有人踉跄向前,离那个注定的句点越来越近。
终于,到了真正要转身的这天。
午后阳光斜穿过宿舍楼道,在水泥地上切割出明暗相交的格子。程语就站在自己寝室门外的阴影里,看着几步之遥的李芊芊。她正利落地拉上行李箱的拉链,轮子摩擦地面发出咕噜的声响,像某种倒计时的读秒。
“走啦,程语。”李芊芊回头,笑着朝她挥挥手,笑容依然明亮爽利,看不出阴霾。那笑容像夏日正午的阳光,晃得程语有些睁不开眼。
“嗯,一路顺风。”程语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纹。
李芊芊点点头,拖起箱子。轮子声再次响起,碾过斑驳的光影,朝着楼梯口的方向,不疾不徐。程语的视线跟着那抹身影,看着她一步步走下楼梯,栗色的发梢在拐角处最后一次轻晃——
然后,消失。
就在那个身影彻底隐没于楼梯转角的一刹那,程语一直绷在胸口的那根弦,毫无征兆地,“啪”一声断了。
世界骤然失声。
泪水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汹涌得令她自己都心惊。不是缓缓滑落,而是近乎狼狈地滚下来,划过脸颊,在下颌汇聚,然后重重砸在胸前冰冷的扣子上。她咬着嘴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原来告别是这样的,不是预演过千万遍的潇洒挥手,而是在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被抽走所有强撑的力气,只剩下最原始、最狼狈的崩塌。
空荡荡的楼道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和一地沉默的阳光尘埃。那滚烫的湿意,是青春里最措手不及,也最诚实的烙印。
而在学校的最后一夜,程语执意要把四年的时光用脚丈量一遍。偌大的操场被夜色浸泡得空旷而沉寂,只有唐宛然沉默地陪在她身边,影子被路灯拉长又缩短,一圈,再一圈。脚步越来越沉,像是把四年的悲欢都踏进了潮湿的泥土里。
最后一丝力气被抽干时,她们在草坪正中央轰然躺倒,摆成两个放肆的“大”字。墨蓝的天幕低垂,缀着几颗疏淡的星子,微弱地闪烁着,像谁欲言又止的泪光。她们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直到东方的天际线渗出第一缕蟹壳青,将夜色稀释成苍白的黎明。
这是程语贫瘠的青春里,所能构想出的、最极致的浪漫式告别。“再见了——我的学生时代——!”
起身的刹那,程语猛地仰起头,用尽全身力气朝逐渐褪色的天空嘶喊了一声。那声音撞在空旷的操场上,带着颤抖的回音,仿佛要把胸腔里堆积如山的、滚烫的、无处安放的不舍,全部掏出来,掷还给这片即将告别的土地。
声音的尾韵消散在晨风里。站在她身旁的唐宛然,没有喊,也没有动。她只是看着程语被晨光勾勒出的侧影,觉得自己的心脏正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攥紧。学姐的“再见”喊得那样痛快淋漓,那她自己呢?那些哽在喉咙里、比夜色更浓重的不舍,那些恨不得变成一件行李、一张车票、哪怕一粒尘埃随她去青岛的疯狂念头……又该对谁说,又能对谁说出口?
寂静在她们之间蔓延。天,彻底亮了。
7月14日一早的校园格外寂静,程语背上那个洗得有些发旧的双肩包,唐宛然默默接过她手中略显沉重的行李箱。轮子碾过宿舍楼前坑洼的水泥地,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声响。她们就这样一前一后,穿过喧嚣渐息的校园林荫道,挤上气味混杂的公交车,最终踏入火车站庞大而嘈杂的腹腔。一路冗长,两人却像约定好一般,守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默,仿佛任何言语都会惊扰这告别的仪式。
四年前,也是这个背包,这个箱子,装着被褥与梦想,陪着19岁的程语独自穿越千里山川,抵达这座陌生的北方城市。如今,它再次被填满,塞进的却是四年的光阴和一张开往另一个未知城市的车票。依旧是孑然一身,奔赴百里之外的青岛——一个只在别人口中听说过的、碧海蓝天的“好地方”。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冗长旅途的起点,有唐宛然安静地站在身旁。这陪伴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照亮了前程未卜的启程,否则,这背影该是多么伶仃而凄凉。
唐宛然执意买了站台票。拥挤的人潮中,她紧紧跟着程语,直到将那箱子和人一起安放在正确的月台、正确的车厢门前。绿皮火车沉默地匍匐着,像一头即将苏醒的钢铁巨兽。
离别的话语早已在沉默中消磨殆尽。最后时刻,程语转过身,轻轻抱了抱唐宛然。那拥抱很轻,很快,像一片羽毛掠过,甚至来不及感受彼此的温度和心跳。
汽笛嘶鸣,车轮缓缓转动。程语从车窗探出头,朝月台上那个迅速变小的身影挥了挥手。脸上或许是带着笑的,隔着距离,看不真切。只是那身影,连同整个熟悉的月台,飞快地向后掠去,缩小,最终被弯曲的铁轨无情地吞没。
站台上瞬间空了。
唐宛然一直强忍的泪水,在这一刻终于决堤。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仿佛这样就能堵住那即将冲喉而出的呜咽,但滚烫的液体早已汹涌地漫过指缝,肆无忌惮地冲刷着脸颊。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而具体的绞痛,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揉搓,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绵长的钝痛。
火车带着轰鸣声消失在隧道的黑暗里,只留下铁轨微微的震颤和空气中未散的烟尘。
学姐,这一别,山海遥迢,我们何时才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