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收到程语学姐□□消息的那个瞬间,唐宛然觉得屏幕那行简单的字像被施了魔法,灼得她眼眶微微发烫。嘴角是自己都没察觉地上扬,心里那点欢喜啊,像摇晃过后终于被拧开的汽水瓶,“噗”地一声,无数透明的泡泡争先恐后涌上来,咕嘟咕嘟,沿着心脏的壁往上攀爬,酥酥麻麻的,怎么也按捺不住。
上次雪地里那些孤注一掷的句子,明明被学姐轻轻搁在了寒风里,可她偏信老话——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铁杵磨成针的故事,外婆讲了一辈子,每一个字都钉在她心上。
“好呀,是去张杰学姐那儿吗?”她敲下这行字,指尖在键盘上悬停片刻,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雀跃地喊:但愿不是,但愿只是我们两个!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程语主动的邀约。但这样的话,怎么也问不出口,怕太唐突,怕那点隐秘的期待落了空。
“北门柠檬树餐厅,六点见。”程语的回复跳进来,简洁得没有一丝波澜。唐宛然却把这句话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像是要从这几个方块字里,抠出一点别的什么意味。是随口一提,还是别有深意?柠檬树……听起来就泛着清爽又微酸的香气。她托着腮,窗外的光线落在手机屏幕上,思绪已经飘到了傍晚。
“晓茹——!”电话几乎是秒拨出去的,声音里的雀跃像关不住的鸟,“学姐约我吃饭了!”遇到任何风吹草动,她第一个想告诉的永远是李晓茹。“你说……她突然找我,会不会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哟,铁树真开花了?”李晓茹在电话那头笑,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调侃,“去啊,必须去!答案去了不就知道了?”接着,语气又变得认真起来,“听我的,拿出你最好的状态,好好打扮,美翻她!”自从雪地告白被委婉搁置后,李晓茹就成了她最坚定的后援,一边心疼她撞了南墙,一边又搬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老道理给她打气。她太了解唐宛然了,这姑娘看上去温顺,骨子里却执拗得像颗砸不碎、敲不烂的胡桃,认准了一条道,哪怕尽头是黑夜,也非要走到看见星光不可。
柠檬树餐厅藏在北门那条街的转角,是家小小的韩国料理店。推开门,风铃轻响,暖黄的灯光和淡淡的泡菜气息便包裹上来。老板是对韩国夫妇,总是温和地笑着,店面不大,却被收拾得极其整洁温馨,原木色的桌椅,窗台上摆着几盆绿萝。常有校园里的情侣窝在角落的卡座里,低低地说着话,玻璃窗上朦胧地映出年轻的影子。
为了这堪称“历史性”的第一次单独晚餐,唐宛然做足了功课。下午特地跟舍友讨了热水,认真地洗了头发,吹得蓬松柔顺。化妆品在桌上铺开,她对着镜子,极仔细地描摹了一个“看似无心”的淡妆,睫毛刷得根根分明,唇彩选了最自然的蜜桃色。提前整整半小时,她就已经站在了餐厅门口。
初夏傍晚的风,软得像丝绸,暖烘烘地拂过她精心打理过的发梢和微微发烫的脸颊。她站在那里,看着人来人往,心里像揣了一窝不安分的小兔子,七上八下地蹦跳着,猜想着今晚可能展开的每一句对白。
六点整,分秒不差。程语的身影出现在街道那头,由远及近。她总是这样,冷静、准确。远远地,她就看见了门口那个不断张望的高挑身影,在温吞的暮色里,清晰得像一幅青春的剪影。
两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橙黄的灯光洒在木桌上,程语熟练地点单:石锅拌饭,海带汤,炒年糕。都是最寻常的韩餐,热气腾起来,模糊了彼此之间一小片空气。
“我毕业后去青岛,”程语用勺子轻轻拨弄着拌饭,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明天的天气,“报社录用了。”
“哇!真的吗?太好了学姐!恭喜你!”唐宛然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她几乎要从座位上弹起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反应比当事人要热烈十倍。“那太好啦!以后你就可以经常和张杰学姐见面了!”
“嗯。”程语抬起眼,对她笑了笑,那笑容很轻,像落在海带汤上的几点油星,“你有空的话,也可以来青岛玩。”
“一定!我暑假就去找你们玩!”唐宛然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已经看到了蔚蓝的海岸和即将到来的、充满期待的夏天。她心底那点关于“单独晚餐”的隐秘幻想,此刻被更大的、为学姐高兴的情绪所覆盖,暂时忘记了去分辨那邀请里,是客套,还是别的什么。
工作落定的程语,肩头仿佛真的轻了些许。整顿饭下来,她的话比平时多了些,眼角眉梢也漾着浅淡的笑意。上次雪地里那些滚烫的字句,像被晚风自然吹散的蒲公英,两人都极有默契地,绝口不提。
唐宛然不提,是怕一个字就戳破此刻温存的假象,怕学姐眼底那点难得的柔和瞬间结冰。她心里那簇小小的火苗还在暗处固执地烧着,信奉着滴水穿石、精诚所至的古旧信条,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足够虔诚,时间总会把真心捂热。这是独属于少女时代的、不计成本的浪漫投资。
程语不提,则像一种提前的成年礼。再过六十天,学生证就将失效,校园这片土壤不再属于她。有些事、有些话,搁在注定要离开的人身上,就像给终将枯萎的花浇水,没了意义,徒增牵绊。这是她早熟心智里,一份近乎残忍的清醒。
饭后,她们默契地没有道告别,而是并肩漫入初夏的夜色。路旁的梧桐抽出了鹅黄的新叶,在路灯下泛着柔嫩的光。风是暖的,裹着泥土苏醒的气息和青草淡淡的腥甜,拂在脸上,痒痒的,像最轻柔的试探。
然后,就像青春剧本里惯常的巧合,她们迎面撞上了李春花和刘璐。
“哟,学姐——”刘璐先开了口,尾音拖得长长的,目光在程语和唐宛然之间微妙地打了个转,“又跟学妹‘偶遇’啦?”她笑得明媚,眼里的探询却像细针,轻轻刺破了夜晚柔软的幕布。
唐宛然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热度迅速从脸颊蔓延到耳根,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程语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看回去,没接话。
“肯定是张杰那家伙又组局了吧!”李春花的声音及时插了进来,带着她一贯的爽利,仿佛没察觉到任何微妙。她极其自然地转向唐宛然,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宛然学妹,正好!我有个急事要问你,走,去图书馆说!”
她力道不小,话语间更是不容置疑,几乎是半拉着把懵懂的唐宛然从程语身边带离,朝着图书馆的方向快步走去。顷刻间,原地只剩下程语,和对面的刘璐。路灯把她们的影子拉得细长,沉默在晚风里悄然弥漫开来。
“程语,陪我走走吧?” 晚风恰好在这一刻经过,卷起刘璐垂落肩头的发丝。她今天踩着细跟的高跟鞋,身姿比平日更显出一种精心修饰过的曼妙,那并非少女的青涩,而是一种初熟的、带着明确意味的风情,悄然划开了夜色。
对于刘璐,程语的感受是明确的欣赏。她像是校园里某种完美运转的精密仪器,能力出众,处事周全得挑不出错,在师长与同侪间游刃有余,是工作中无可挑剔的搭档。
塑胶跑道在脚下延伸出柔软的弹性。走出一段沉默的距离后,刘璐的声音低低响起,散在风里:“其实,就是想单独和你说说话。”
“又遇到什么事了?”程语接得自然。刘璐是电话粥的常客,但像这样摒除所有干扰、面对面地开启话头,并不多见。
“你知道的,我那个男朋友……七年了,从初中到现在。”刘璐的目光投向跑道外无边的黑暗,声音轻得像呓语,“他很好,真的。可这一年,我好像……总是在躲他。”她顿了顿,仿佛在咀嚼字句的苦涩,“我不知道,是时间把感觉磨平了,还是……我的心,自己走到了别的地方。”
程语没有接话,只是将脚步放得更缓,成为一种无声的倾听。
“我也搞不懂自己。每次他找我,电话响起,或者他说想见我……我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竟然是……”她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目光直直地看进程语眼底,那里有路灯微弱的光,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坦诚,“程语,那套罗志祥的签名专辑,我排了整整四个小时的队。”
她不需要程语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像是打开了一个封存已久的匣子:“去年在台湾,拿到交换名额的那一刻,我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去哪里玩,吃什么——是我一定要拿到他的签名,带回来给你。”
夜风似乎也静止了片刻。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密度,沉甸甸地压下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无巨细,开心的难过的,哪怕只是路上看到一朵奇怪的云……我都想立刻打电话告诉你。一说,就是一两个小时。”她的声音里终于渗出一丝不确定的颤抖,“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烦,很打扰?”
过去一年的许多画面浮光掠影般闪过——电话里她琐碎的分享,偶尔低落的长久沉默,提及家庭时不易察觉的哽咽。程语有时会觉得是一种负担,但更多时候,是一种基于理解的耐心。尤其是知道她母亲病逝,父亲孱弱,家境仰赖舅舅接济之后。那个在舞台上光彩照人、在人际中游刃有余的刘璐,与电话里偶尔流露脆弱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还好。”程语听到自己说。两个字,在微妙的空气里显得既轻,又重。
“不烦就好。”刘璐像是松了口气,随即低下头,盯着自己精致的鞋尖,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我说了这么多……你这么聪明,一定都明白了。”她吸了一口气,又抬起头,努力想弯起一个笑容,“你快走了。我……只是不想让这些话烂在肚子里。说出来,就好了。”
事情来得有点出乎意料。程语的思维短暂地停滞了一下。七年男友的背景,像一道坚固的围墙,让她从未将视线投向围墙之外的可能。
“好啦!”刘璐忽然抬高声调,脸上的阴霾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迅速抹去,重新换上那副惯常的、明媚又洒脱的面具,仿佛刚才的剖白只是一段临时插入的独白,“别多想,我就是……憋太久了。没别的意思!”
她甚至潇洒地摆了摆手,然后利落地转身,高跟鞋敲打着跑道,步伐很快,径直走向操场外更浓郁的黑暗里,一次也没有回头。把程语,连同那一地未曾预料的心事,独自留在渐深的夜色与尚未平息的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