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横亘在两栋教学楼之间的空中走廊,是用灰白色水泥浇筑而成的,栏杆早已褪成暗沉的朱红,边缘磨损得有些光滑,上面刻满了历届学生留下的模糊字迹与涂鸦——有歪歪扭扭的名字缩写,有画得不成形的爱心,还有几句故作深沉的青春宣言,被岁月磨得只剩浅浅的印痕。
可在林栀眼里,这质朴甚至有些陈旧的走廊,却像一个被聚光灯单独照亮的小小舞台。而陈初,是这舞台上唯一的演员,沉默,却足以吸引她所有的目光,让她心甘情愿做最忠实的观众,默默守望。
她像整理珍贵档案般,在心里记下了他的“演出”时间表,精准到分钟,从未出错。
上午第二节课后是大课间,十分钟的短暂时光,陈初通常会准时出现在那里。他背靠着暗红色的栏杆,身姿清瘦挺拔,像一株迎着风的小白杨。手里有时会捧着一本厚厚的英文单词书,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书页,节奏缓慢而规律,像是在为某种无人知晓的旋律打节拍;有时是一本封面简洁的文学读物,林栀后来在书店偶然看到,才知道那是加缪的《局外人》。
他看书时格外专注,眉头会微微蹙起,嘴唇无意识地抿成一条浅浅的弧线,阳光斜斜地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像蝶翼在眼睑下轻轻颤动。林栀总忍不住想,他此刻在看什么?是难懂的理论,还是动人的故事?他蹙起的眉峰里,藏着怎样的思绪?
下午放学后,当大部分同学像潮水般涌向食堂或校门,校园里渐渐热闹起来时,陈初有时也会在那里停留片刻。他不看书,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双手轻轻搭在栏杆上,目光投向楼下——有时是操场里奔跑呼喊的人群,少年们的汗水与笑声随风飘来;有时是被教学楼切割成方块的天空,云朵缓慢地飘过,留下淡淡的痕迹。他的眼神悠远而深邃,仿佛穿透了这喧嚣的校园,在思考着与他们这个年纪无关的沉重命题。
林栀的心,就像一台架在窗边的隐形摄像机,镜头永远无声地、贪婪地对准那个方向。
她会算准时间,在陈初出现前两分钟悄悄起身,装作去饮水机打水。饮水机在教室后门,路过走廊窗户时,她会刻意放慢脚步,指尖攥得微微发紧,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向对面的空中走廊。只要看到那个熟悉的清瘦身影,心跳就会瞬间失序,像揣了一只扑腾的小鸟,连握着水杯的手都会轻轻颤抖,接水时溅出的水花落在手背上,冰凉的触感也无法让她冷静下来。
有一次,林栀故意绕了远路,想从高二教学楼楼下经过。刚走到楼梯口,就看到陈初从里面走出来。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棉质衬衫,袖口随意挽到手肘,露出清瘦的手腕,皮肤是少年人特有的白皙。风穿过走廊吹过来,掀起他额前细碎的黑发,他抬手轻轻将头发别到耳后,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动作自然而舒展。
他们之间隔着三米远的距离,陈初没有看她,只是径直往前走,身上带着淡淡的、干净的皂角味,像雨后被冲刷过的青草地,清冽又干净。那一瞬间,林栀仿佛被定在了原地,呼吸都停滞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才缓缓缓过神来,脸颊烫得惊人,连呼吸都带着一丝甜意,久久不散。
她有一本带锁的日记本,封面是深邃的星空图案,深蓝色的背景上缀着点点银星,像她藏在心底的秘密。这本日记本是她最忠实的听众,也是最安全的树洞。她用只有自己能完全看懂的、略显潦草的字迹,在里面倾注了所有少女心事,那些不敢说出口的暗恋,那些细碎的欢喜与牵挂,都被小心翼翼地藏在纸页间。
“9月12日,晴。
他今天穿了白色衬衫,袖口挽着,露出手腕,很好看。风很大,吹乱了他额前的头发,他抬手整理的样子,我记了很久很久。走过去的时候,闻到他身上的皂角味,像夏天的雨过后,草地的味道。”
“10月8日,阴。
今天是阴天,天空灰蒙蒙的。他在走廊上站了很久,一直望着远方,没有看书,也没有动。是竞赛压力太大了吗?还是遇到了烦心事?真想问问他,却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希望他明天能开心一点。”
“11月3日,雨。
下了一整天的雨,走廊湿漉漉的,他没有来。是生病了吗?还是因为天气不好不想出门?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点什么。放学的时候特意绕到他的教室楼下,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有点担心。”
“12月17日,晴。
今天远远看到他笑了。是他的同学跟他讲了个笑话,他弯起嘴角,眼睛里像盛了阳光,左边脸颊还有浅浅的梨涡,特别好看。我站在窗边,也跟着笑了很久,连手里的数学题都变得没那么难了。”
这些文字琐碎、平凡,甚至有些幼稚,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直白的感受,却是林栀整个灰色高三里,最鲜活、最珍贵的色彩。那本日记本,像一个小小的宝藏盒,装着她独有的青春密码,只有她自己能解读。
她满足于这种遥远的、安全的眺望。陈初就像一颗遥远的恒星,散发着温和而明亮的光,而她是围绕着恒星运行的小小行星,不需要被他看见,不需要得到回应,只要能远远地感受到那份光芒的照耀,便已觉得是命运莫大的恩赐。
沈溪柔有时会看不下去,用笔帽轻轻戳戳林栀的手臂,语气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调侃:“林栀同学,您的‘望夫石’技能又被动升级了?再这么天天盯着看,脖子都要扭成天鹅颈了,小心以后变歪脖子树。”
林栀总是像被踩到尾巴的猫,瞬间红透了耳根,慌乱地收回目光,低下头假装看书,声音细若蚊蚋:“你别瞎说……我只是在看风景。”
心里却因为这份共享的、心照不宣的秘密,泛起一丝隐秘的、甜滋滋的涟漪。沈溪柔是唯一知道她心事的人,这份被理解的感觉,让她在这场孤独的暗恋里,多了一丝慰藉。
那时的林栀,天真地以为,这场由她一人主演的、持续了近三年的无声默剧,会就这样平静地、带着些许遗憾地持续到毕业。等高考结束,他们各奔东西,这场暗恋便会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自然地落下帷幕,成为她青春里一段珍贵而隐秘的回忆。
她从未想过,现实会以那样一种猝不及防的、近乎粗暴的方式,提前为她这场盛大的暗恋画上休止符。
最近这段时间,陈初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有时大课间看不到他的身影,有时放学后也只有匆匆一瞥,他的脚步似乎变得匆忙,眼神里也多了些她读不懂的疏离。林栀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像揣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沉甸甸的,却又不敢深想,只能在日记本里写下更多的牵挂与疑惑。
她更未曾预料到,命运会在她即将失去所有光亮的时候,安排一个如此相似的人闯入她的世界。那个叫江澈的少年,会带着与陈初近乎重合的眉眼,像一道强光,撕裂她小心翼翼构筑的平静,让她陷入一场关于“像与不像”的自我拉扯,让这场本就带着遗憾的青春,添上了更深的疼痛与迷茫。
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日记本上,照亮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林栀合上日记本,轻轻扣上锁,将所有的心事藏好。她再次望向那条空中走廊,空荡荡的,只有暗红色的栏杆在阳光下沉默着。
心里的不安又悄悄冒了出来,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心脏,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她不知道,这场持续了三年的守望,即将迎来怎样的结局;也不知道,那个走廊尽头的“恒星”,是否即将从她的青春里,彻底消失。
青春里的暗恋,大抵都是这样吧,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欢喜,也藏着无法言说的不安,像一场没有剧本的默剧,不知道何时开始,也不知道会在哪个瞬间,突然落幕。而林栀的这场默剧,才刚刚走到最让人揪心的转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