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春双手托腮,脸上的软肉挤作一团。
她时不时盯紧外面的天色,又装作若无其事的用呵气熏热冰碴,兰翠看她这模样儿,笑着戳穿,“这么晚了,大少爷不会来了,他今儿忙得很。”
“可是哥哥答应要教我画漂亮小鸟儿的。”话一出口藏春才觉露馅,慌忙用短指捂住嘴,“我才没等哥哥呢。”
兰翠忍笑,一把抄起她腋窝抱上了塌。
又是被拔地而起,藏春再也不会幻想是云彩把她托起来了,毕竟只有翠姨才会这么豪爽。
她不大情愿被摆弄着盥沐,身体扭成麻花,不过翠姨买的澡豆将她洗的香喷喷的。
带着栀子香裹进被褥,藏春又蛄蛹着坐起,她眉毛有些疏淡,更将人的注意都凝在了忽闪的大眼睛上,“翠姨……”
软乎乎的一声谁又能忍心拒绝和她聊天,兰翠果然放下手中针线,“嗯?”
“翠姨,哥哥每日都忙什么呀?”
“嗯…大少爷从六岁就在铺子里跟老师傅们学活儿了,他聪明又有悟性,往后家里的铺子都得靠他撑着,所以他才忙的。”
藏春低头,哥哥送的那串琉璃珠还挂在腕间,被麻油灯照亮得灼目,她又问:“翠姨,咱们家是很有钱嘛?”
“应该吧,咱们家三个铺子,算是临安城里数一数二的珠宝商了……”兰翠还没说完就被一声清澈的“二妹妹”截住了,她一个愣神,藏春就从榻上噔噔地跑下来了。
她看了眼藏春赤着的脚丫,嘴角一撇,幸好木板地擦了,不然又白给她洗了。
兰翠嗔怪着端盆出门,霎时就被冷气冻透了,她哈气跺着碎步,不忘嘱咐戚风堂,“玩一会就行了,别太晚了。”
屋内炭盆火烧的正旺,戚风堂解下粘雪的狐氅挂在黄梅架上,又去烘了冻僵的手,笑着对藏春说:“离远些,哥哥身上凉。”
藏春巴巴望了一会,也并未急着画画,她抿了抿唇,踅摸到床榻边,踮脚费力的去拨妆奁上的鎏金塔扣。
戚风堂看着她的动作,不明所以。
眼见着“哒”一声后塔扣开了,她从中取出一只青瓷盒,指尖蘸了些许香膏,又迈着短腿跑到戚风堂面前。
那根没蘸香膏的指尖指着戚风堂的手,“哥哥的手都皴啦~”
对着橙黄的烛光,戚风堂摊开手掌看了看,细长的指骨一览无遗,不过是些累月做工磨出的茧子,他从没在意过。
藏春小小的手拉着他,细致的把香膏给他均匀涂上指腹,手背。
哥哥的手,是她见过最漂亮的手,不能这样糟蹋。
细嫩的小手带着甜香味在戚风堂手上搓磨,认真的像对待一件藏品,戚风堂觉得二妹妹简直有点憨得可爱。
“二妹妹喜欢吃橘子?”他突然问。
藏春点点头,从前家里的小河边就栽种着一棵橘子树,那时姐姐会爬上去,摘下好多橘子,一想姐姐爬树被娘亲追着打的样子她就想笑。
橘子就那么好吃么?光是想着就能笑出来,戚风堂默默在心里想。
“翠姨还说哥哥今天肯定不会来了呢。”藏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小骄傲。
“怎么会,只是戚宝斋又接了一批订单,所以才忙到这么晚的,我答应二妹妹教你画画就不会食言,你看哥哥连工具都带来了。”
藏春伏在案上,看着戚风堂从木箱里一件件的掏出来,有的见过,有的稀奇得她都叫不出名字。
澄心堂纸、鼠须笔、廷珪墨、掺了珍珠粉的松烟墨、界尺、还有旋彩砚台。
戚风堂教她用香灰起稿,转头藏春就用鹅毛管吹了自己一脸的灰,把自己弄成了脏兮兮的小花猫,戚风堂想笑又觉不合时宜。
只能忍着给她收拾。
最终他还是决定自己弄,让藏春在旁看,他将给南安王侧妃做的翟鸟冠后半部分的草图拿来了这里。
戚风堂神色专注,起笔顿挫,用灰迹在纸上勾边,指甲轻划定基准线,鼠须笔蘸淡墨勾结构线,手腕提按,收笔如丝。
藏春乖乖地坐在蒲团上,只觉这个画面很好看,画至精微处戚风堂鼻尖距纸仅一寸,唯鼠须笔尖在澄心堂纸上沙沙游走。
每一处戚风堂都给她先讲一遍,自己再行演示,这样教藏春真的能懂个大致。
窗外星星澄明闪耀,藏春也困得眼皮打架,戚风堂洗了洗鼠须笔悬展于笔架,“明日去书塾,二妹妹要早些休息。”
藏春搓搓眼睛,睡眼朦胧之际心里格外放松,顾虑也随之脱口,“哥哥,我有些害怕去书塾。”
“害怕?为什么害怕?”
“因为…因为”,藏春有些羞涩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因为翠姨梳头不好看,我听说家塾里面还会有新的哥哥姐姐来,我怕她们笑话我头发丑。”
头发……丑?这个缘故实在令戚风堂哭笑不得,她才五岁就知道爱美了,果真是天性使然。
藏春扯扯他的袖子,轻声问道:“哥哥会梳头发吗?”
黑溜溜的眼珠带着深切的无辜,戚风堂有些为难,看着她鬓发散乱的的模样,还是暗自下了某种决心。
“会,哥哥什么都会,你放心明早哥哥一定给你扎一个漂亮的发髻。”
藏春笑靥如花,心满意足。
翠园里灯火通明,哀嚎声时断时续。
四敞沦为了戚风堂练手的倒霉蛋儿,他头发被揪扯断掉了好几十根,脑袋一会被大少爷拉着向左,一会又被扯着向右,一会又提着向上,总之七扭八绕。
“疼、疼疼,大少爷……”四敞一晚上不知喊了多少次。
“抱歉啊,你再坚持一下。”
矮几上摆着发髻的图样,戚风堂是学什么都很专注的性子,于他而言繁复精美的珠宝首饰做得,这简单的双环髻肯定也非难事。
只是可怜了四敞被他扎成了一个小姑娘,他很不高兴的嘟哝着,对大少爷半夜不睡,给他扎头发的行为万分不解。
大少爷明明就不会,非要充大尾巴狼。
其实这件事,戚风堂也并非是好面子,想树立一个全才的兄长形象,只是因为文芝的辫子都是杜姨娘扎得。
他始终是…亏欠了藏春的。
四敞顶着歪斜的双环髻打盹,戚风堂沉思:莫非该用鱼胶固定?可是过于牢固应该也不大合适吧。
戚风堂自己对着麻油灯,在手札上记下方才的几个难点步骤。
壹、银簪划中缝,尤其注意不能缝歪,否成蚯蚓。
贰、编辫时要取三股。
叁、空心环要插竹簪固定,很重要。
肆、扎绸带,一定要是蝴蝶状的。
绸带竹签堆满烛台,戚风堂揉着酸涩眼皮,攥断第三根绸带时,终于抵挡不住困意,合衣睡着了。
藏春对去私塾之事有了隐秘的期待,直到更漏滴到三更时才安心阖眼。
邻居家的公鸡打鸣,她没用兰翠喊,便轱辘爬起来,拿着帕子擦了脸,又用盐水漱口,然后乖巧地坐在铜镜边。
不一会,戚风堂就过来了。
乌黑细滑的头发在戚风堂指尖盘踞,他有些紧张,可二妹妹那么信任他,他也只得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藏春用的头油都散着甜柑橘味儿。
戚风堂绷脸屏息插簪,缠绸带时却不小心勾住她衣领系绳,扯出死结急出满头汗,好一会才解开。
铜镜里,戚藏春揉揉眼睛,是她看错了么?她摸摸两边大小很不一样的发环,“哥哥,为什么左环大得像炊饼..”
“呃右...右环小些能衬脸圆。好看。”
好吧,其实戚风堂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知自己技拙,已经想好了补救之策,他从袖中拿出来一个发簪,插在藏春右边更小的那个环上,算是补齐了缺口,“你初次归家,我便见你手中攥着一块橘皮,便做了这个钗,二妹妹可喜欢?”
戚风堂用橙水晶和蜂蜡拟出了果肉的晶莹感,若不执手细看,与真的别无二致。
“我喜欢,喜欢的。”
藏春雀跃的给翠姨展示,兰翠倚门带笑,她行走时橘体如鲜果摇颤,灵动轻巧。
这是戚风堂特意在橘蒂处藏了黄铜簧片,这点小把戏,二妹妹喜欢就好。
书塾设在了正院的最大的西厢房,院中一个八角井台,以此为界,划分了读书的孩子与忙碌的大人。
戚宅的左邻是开绸缎铺子的贾家,算起来跟戚家是远亲,贾老爷有一个女儿叫贾朵,跟文芝一般大,听闻戚家开了私塾便也张罗着夫人将孩子送过来。
戚家做珠宝生意时常用到飘扬过海而来的珠宝原石,一来二去戚焕结识了漕帮帮主,其子也与戚风堂玩的热络。
何郝连听闻他家开了私塾,说什么也要跟来,读书是好事,何帮主也就顺他了。
文芝虽不爱念书,但偏偏最喜欢读书人,最重要的哥哥弟弟妹妹都念书,她不想落单,便也不情不愿的过来了。
贾夫人牵着贾朵,贾朵微微福身,柔顺的管戚风堂叫:“风堂哥哥。”
藏春挨着回礼,细声唤道:“朵姐姐。”
何郝连也想听这声哥哥,斜觑文芝:“怎的不叫我声哥哥?”文芝帕子一甩:“谁要认你做哥哥。”她始终想不通,温和知礼的兄长怎会与这漕帮浪子厮混。
碰壁的何郝连与贾朵也攀不上亲,况且贾夫人在场他也不好造次,就只能盯着年纪最小的藏春,他踢着石子哼俚曲,咧嘴一笑。
戚风堂知道这位好友的德行,无奈的给藏春介绍:“哝,那位是你郝连哥哥。”
妹妹手控初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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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橘香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