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滚滚的雪球砸在了窗子上,发出一声脆响。
藏春掀开一线窗缝,只见文芝拎着个草扎小人冲她晃悠:“这个送你呀。”
草人的左手赫然缺了一根手指,藏春惊吓中将它远远扔开。
兰翠进来时撞见这一幕,急忙上前用手轻抚藏春的脸蛋,无奈地说:“大小姐她有亲娘护着,老爷又偏疼杜姨娘,便是夫人也比不上的。”
方才的惊吓已经散了,藏春学着记忆中娘亲的样子,拍拍自己的小胸脯,“翠姨,没关系,我不理大姐姐就是了。”说完,还不忘冲兰翠绽开笑容。
才五岁就这般察言观色,兰翠心里更不是滋味,爱怜地摸摸她额头,好在休息几日,烧总算退了。
戚宅不算大,只有四个小院子。
藏春慢悠悠挪着被兰翠包裹严实的身子,寒风飒飒,吹得她额头瞬间冰凉。
院中那棵老桃树挂满了霜,稍一碰触便会簌簌落雪,风林坐在树下玩耍,见藏春过来,咿咿呀呀地笑着,似乎想喊“姐~”。
她往那边去,却被一道黄色身影挡在面前,藏春人小却看得分明,大姐姐伸出的脚,分明是想绊她。
她脚步迟疑,本想绕开,目光却瞥见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正踏雪而来。
她闭了眼,放弃了躲避。
“啪唧——”果然摔倒在地,小脸沾满雪沫,鞋袜也被重重踩脱,她强忍着疼,眼眶泛红,却不哭出声。
一双手从腋下稳稳将她托起,戚风堂伸手想擦她眼底的泪,指腹触及的瞬间,才发觉自己看错了,那竟是一颗红痣。
“文芝,你过分了。”戚风堂板起脸。
“分明是她自己笨,走路都能摔跤,大哥哥也怪我?”戚文芝气恼地轻踹旁边懵懵懂懂的风林一脚,风林眨巴着眼,竟跟着点了两下头。
屋里的大人们各自忙碌,对孩子们的吵闹置若罔闻。
藏春轻轻拉了拉少年的衣袖,“哥哥,是我自己摔的,不关大姐姐的事”,话音未落,文芝早跑得没影了。
戚风堂蹲下身,见她鞋袜湿透,嫩白的小脚冻得通红,忙解下自己的披风,将她严严实实裹住,随即转身半蹲在地,侧头看向她。
“二妹妹上来。”
上去的瞬间,藏春的屁股拱了拱才趴稳当。
背上的人轻飘飘的,戚风堂心头泛起酸涩,同是亲妹妹,文芝可以任性妄为,她却这般懂事,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他不禁问道:“二妹妹为什么不哭?”
藏春晃悠着小腿,声音稚嫩:“因为大姐姐有娘亲呀。”
童言无忌的一句话,却让戚风堂无言以对,内心多了份重量,苏姨娘的身故,他难辞其咎。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是生气了嘛?”藏春问得小心。
“怎么会,”戚风堂声音微涩,“哥哥是心疼你。”
心疼?娘亲说过,喜欢一个人才会心疼,就像娘心疼哥哥姐姐和她。
“那哥哥是不是喜欢我,非常非常喜欢我呢?”
戚风堂心头被她搅得七上八下,虽不解这跳脱的思路,却温柔应道:“是,哥哥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
他没有送藏春回去,而是背着她去了自己的翠园。
他将藏春放到软榻上,从柜中取出一双崭新带着绒毛的小靴,靴面上绣着两只圆滚滚讨水喝的黄鹂鸟,他半跪于地,仔细为她穿好。
藏春方才就注意到,哥哥的院子与她的不同,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器具。
见她眼底似有水光,戚风堂差点又要去擦,旋即低头笑自己眼花。
那颗痣真很像一滴泪,也难怪他总觉得二妹妹哭了。
藏春蹦下榻,伸出圆乎乎的小手,主动牵住戚风堂的袖子,大眼睛里满是好奇,盯着那些新奇工具。
戚风堂也不当她幼小无知,俯身指着院中物件,开始细说: “那是旋车,旁边是硬木支架。”他摊开手掌,露出一根线,“这是牛筋弓弦,都是固定珠坯用的。”
“还有这些,解玉砂、石榴石砂、金刚砂,粗磨精磨都用得上。”他一一展示,又牵着她走到院中,指着一个特别的凳子:“这叫水凳,就是接废水的,那是蜂蜡盘,用来吸附珠坯防滑的。”
藏春小脸困惑,却依旧专注地看着,乖巧得让戚风堂有些不好意思,他滔滔不绝,却忘了眼前不过是个五岁的小女娃。
“走,这些不好玩,哥哥带你去看好看的。”
踏入偏房,藏春眼前一亮,博古架上琳琅满目,挂摆着各种鲜亮的首饰,珠玉生辉,花枝鸟颤,宛如仙子妆奁。
女孩儿天性使然,她看得目不转睛,下意识想伸手去碰,又怯生生缩回,生怕碰坏了。
“不妨事,都是半成品,还没完工呢。”戚风堂温声道。
匣中花瓣栩栩如生,触手却冰凉坚硬,藏春反复试探,满眼惊奇,这竟是假的。
戚风堂心情大好,这些常被父亲斥为不务正业的小玩意,终于有了知音,他兴致勃勃地解释:“花瓣是宝石雕的,这牡丹是红玛瑙,梅花是白玉,都是些讨巧的玩意儿。”
“都是哥哥自己做的?哥哥好厉害。”藏春由衷赞叹。
见她喜欢,戚风堂迫不及待展示另一件得意之作,紫檀木盒上静卧一支金蜻蜓簪。藏春本不喜虫豸,即便金光灿灿也不甚在意。
然而当戚风堂拿起它轻轻一拨。
“这…这是活的蜻蜓?”藏春惊得小嘴微张。
“哈哈,”戚风堂被她逗乐,“这是金丝累丝的翅膀,我自己瞎琢磨的。”
轻轻一触,薄翼便轻盈颤摇,活灵活现。
藏春爱不释手,戚风堂大方道:“二妹妹喜欢就送你。”他俯身,带着笨拙的哄诱轻声道:“文芝可没有这个,以后受了委屈就来找哥哥,你喜欢的,哥哥都给你。”
她目光落在戚风堂指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上,忽生怜意:哥哥定是日夜不停地做这些,才磨出这么多茧子,可惜了这双漂亮的手。
戚风堂不解她为何忽然低落。
藏春错开眼神,仰头望向房中高悬的匾额,“什么圆…什么方?”
“智圆行方。”戚风堂有些惊喜,“二妹妹竟认得字?”
其实她只识得几个,被他一夸,倒有些羞赧。
“二妹妹想念书吗?”
念书?娘亲说过明年就让她和兄姐一同念书的,藏春用力点点头,她想念书。
藏春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案,上面摊着戚风堂画的图样,她好奇地伸出小手指了指:“哥哥,这些真好看。我…我也想学画小鸟儿,小花儿。” 她声音细细的,带着点试探。
戚风堂微微怔住,这竟是二妹妹头一回主动向他表达喜好,案上那幅,正是他为南安王侧妃设计的金累丝牡丹嵌宝翟鸟冠的草图,尚未呈给父亲过目。
“二妹妹,这是画珠宝的图样,就像…给漂亮的鸟儿穿上衣裳的图纸。” 看着妹妹亮晶晶的眼睛,他笑着允诺:“好,等二妹妹再长大些,哥哥教你画这些漂亮的花样,现在咱们可以学些简易的。”
藏春满足地抿嘴笑了。
兄妹俩静静仰望匾额,直到兰翠寻来。她一眼瞧见藏春脚上的新靴,心下明了,见大少爷已将人哄好,她也不便多言,“老爷回来了,大夫人叫少爷小姐去用饭呢,快收拾过去吧。”
暖阁里,稻米饭香,碗箸齐备。
戚焕闷头吃饭,满脑子铺子的流水账和裁汰冗员,杜姨娘推他,才发觉桌边多了个小人儿。
“爹爹。”
戚藏春声音细细的,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局促不安,戚焕对这个女儿感情淡薄,只略略点头。
饭桌上,杜姨娘忙着照料一双儿女,戚老夫人那边由奶娘哄着吃喝,宋明音时刻关注着戚焕,殷勤布菜盛汤。
唯有藏春,短胳膊只够得着眼前那碟醋溜黄瓜,默默吃了一口又一口。
忽然,碗里多了一块肉。
戚风堂不知何时坐到了她身旁,很快的她碗里不仅有黄瓜,还有肉、鱼,鸡蛋,旁边还多了一小碗韭菜蛋花汤。
宋明音看在眼里,心头不悦,自己辛苦养大的儿子,倒成了那颠颠伺候人的。
“大郎,孙员外家夫人订的斜插鬓,做得如何了?”戚焕沉声问道。
戚风堂立刻放下筷子,拭了拭嘴角,藏春偷偷看去,觉得哥哥和爹爹说话时,似乎也有些拘束,瞬间又拉低了对爹爹的印象。
“爹,已经送去了,孙夫人很满意。”戚风堂答得规矩,亦不敢居功。
“嗯,”戚焕不轻不重应了声,“莫要骄傲,有空琢磨那些投机取巧的把戏,不如把心思放在正经珠翠上。”
众人早习惯他这般说话,见他心情尚可,戚风堂趁机提起开家塾一事。
家中如今只长子一人上学,戚焕略一思忖,商贾之家虽富,若想长久兴旺,终需读书仕进,生意可托付天赋奇佳的长子,幼子或可一试科举。
杜姨娘也动了心:“总说咱们商贾没根底,我看大郎这主意好。”她抽出风林嘴里嘬着的汤匙:“风林,想不想像大哥哥一样读书识字?”
风林眼巴巴望着那咸津津的汤,见姨娘突然凑近,只得稀里糊涂地点头,杜姨娘又问藏春,她自然也是愿意的。
“姨娘,我不想念书。”文芝刚撂下筷子要闹,就被一句“没你说话的份儿”堵了回去,杜姨娘心知女儿脾性,也懒问她。
家塾之事就此定下,戚风堂朝藏春微微一笑。
宋明音又给戚焕夹菜盛汤,语气颇为殷切:“瞧着天阴得厉害,怕是晚间要下大雪,老爷一会儿就别去铺子了吧?”
言语间,她脸上浮起一抹可疑的红晕。
戚焕果然抬眼望了望阴沉的天,还没答话,戚老夫人忽然嘿嘿笑起来,推了推戚焕,又指了指宋明音,嗓音清晰透亮。
“你媳妇想跟你生娃娃哩!”
此言一出,宋明音满面通红,想喝口汤掩饰,反呛得连连咳嗽。戚焕也是又羞又恼,当着儿女面,支吾着不好发作,欲盖弥彰的甩了甩衣袖,“娘,您又胡说些什么!”
杜姨娘慌忙低头吃菜,手忙脚乱地给文芝和风林夹菜,她一个尴尬的妾室身份,只当没听见。
宋明音的确一直盼着再添一子,可哪有这般直白的道理。
藏春看着众人怪异的脸色,不明所以,戚风堂已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牵起她的小手带离了暖阁,“小孩子,不能听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