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的区别,怎么比人和狗的区别还大?
一诀后即刻改头换面的宋月兰望着她辛勤的限定清道夫如是想到。
“别看了。”香气缭绕的火堆边上,正在架杆烤蛇的那雪色背影忽而有些僵硬。
宋月兰扬眉一笑,要她不看她就不看了?哈哈哈,她还就偏看不可。
她一双琥珀猫眼似的圆瞳盯着人,手也没停,习惯性地随手伸向了并肩那颗比她脑袋还大的肥硕狗头,怎料那胖黄狗嫌贫爱富至此,对着她的手心就是一个扭屁甩尾,要她摸了空不说,还多赐了一记鞭刑,抽得她直接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这条大头狗好生厉害,比我家那只没良心的气性还要冲嘞!”
大黄冲她摆出了个进攻的姿势,丘槐安边手里转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插蛇木叉,边无奈回她:“这不是我的狗。”
喷香的火堆旁,正在冲前主嗷嗷狂吠的黄犬一下熄了声,急得大嘴筒子连连上前直要往人腿上拱,丘槐安一个眼神,一屁股又坐回甩尾,别提有多狗腿。
宋月兰瞧得嘴角直抽,算着已然说不清早晚饭的蛇应该烤得差不多了,便要上前看看成色,顺带揶揄道: “道长这样说话多伤狗心,不是你的狗又怎会单狗一只出现在这荒郊野地?多凶险。”
话落,黄犬倏尔目露崇拜地看向丘槐安,丘槐安的表情却骤然变得十分难看,而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宋月兰,倒是忽然喜上眉梢了。
宋月兰平静地看着那条正被架烤的蛇,不经意道:“小丘道长,你是在哪里捡到它的?”
来。
快告诉她罢。
她家这只土狗大黄是如何变成金翅神骑迦楼罗的?
这又和他出现在兰溪村,和那闻九郎的失踪死亡有什么关联?
可是丘槐安并没有回答她,仍保持着那个侧目看她的姿势。
这荒郊野外,孤男寡女,被一个这样的美人如此近距离地盯着瞧,再不要脸的人也要面红耳赤了。
但宋月兰却不会。
这不是因为她的脸皮更上一层楼,而是因为她忽然注意到,随着他这一眼,一直在她鼻前萦绕的烤肉香气,突然之间变得格外浓烈,而且几乎已经到了令人作呕的地步。
她本可以忍住,却在这时,又一股白烟升起,正是无形臭气凝聚,熏飞上天。宋月兰圆眼一瞪,几乎是立马当着人面捂嘴干呕了一声。
下一瞬,被呕的人还没有反应,她的额红却是飞赶着下坠化形面纱,帮忙阻挡了些浓至要人晕厥的诡异肉香,让场面不至于落到更难堪的境地。
“丘君?大…迦楼罗平日就吃这东西健壮的么…咳咳咳咳……”
人又不回答,狗也不回答,宋月兰这才隐隐发觉有哪里不太对劲,却被那味道熏得简直要瞎了眼,只好重令变形蝶先去缚眼,自己抬袖遮掩鼻唇。
“道长?”薄纱遮目,她终于能睁开眼睛,但若早知睁眼后是这等景象,还不若刚才自戳双目了事。
这眼纱虽隔了些熏人的烟气,但也为整座地穴笼罩上一层的暗红薄膜,像给阴曹地府铺红帐,透着一股子阴沉的喜庆。而她脚下,跳动的火丛正身披红纱,热情地扭着细肢,犹如旋舞的新娘,而被新娘不停抚摸着的,那条被刺穿的长蛇,正在这一舞下肚肠大开,沉默地钻出些密密麻麻的香腻油汽。
人?人早不见人影,又何况普通黄狗。
宋月兰后退了一步。
那是什么?
死蛇蛇口大张,宋月兰随眼一扫,就见那焦褐的肉丛里,突然爬出了一整长条的粉色肉管。如果不是它尖端分叉,宋月兰还要以为那是一条新生的蛇。
在她后退的步伐中,这条肉管爬得十分吃力,不仅慢,还时不时停下抽动,似是痛极的模样。但即使这样,它也一点一点地穿火坠地,蠕动到了宋月兰脚下,可谓十分的坚强励志。
“停下!停下!”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宋月兰几乎失态地大叫,因为她已经彻底混乱,此时连这个“你”,都不能确定在问谁了。而那还在蠕动延伸了已经快两丈长的古怪肉管,还真就被她喊得停了下来,忽而直起身子,分叉的两头各歪一边。
诡异的,这动作竟要宋月兰觉得这东西是听懂了她的话,在考虑如何回答。
而它确实想要回答。下一瞬的宋月兰如此绝望地想。
“停下…停下…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像被怪物吞进肚中的无声地穴中突然回荡起她的惶恐尖叫,尖叫在火舞里兜转,外旋,再一声又一声地碰撞不歇。
宋月兰眼珠四转,忽而,大张的蛇口里,她瞥见了怪物的缝隙。
*
“剑尊那边如何…那东西分离了吗…”
“已经按您指示尽力了…师傅…”
“是么……看来还是失败了…阿萧…你留在这儿好好照顾月牙…为师要亲自下山一趟…”
“是…师傅…”
将人救回的女师前脚刚走,两臂经脉齐断的宋月兰就张开了眼。
“师兄……”宋月兰艰难蹭起身,唤门口那绿袍青年的声音略显疲惫。
她这场旧梦来得太真,要几张几乎已模糊远去的面容再度苏醒。
“师兄…你不是要去大自在殿?为何现在还在我……这是哪儿?”
可是怎么会忘呢,明明只过去了百个日夜。
“师…”
门突然砰的一声关上了,紧跟几响凶狠脚步迅疾踩来,绿袖扬起,啪的一声清脆,宋月兰的脸歪向了一边。
“师兄?”
血印渐渐爬上右颊,密织的锐痛里,宋月兰忽而清醒笑开,一双浅瞳轻轻转回到青年面上,随眼一扫,就将那些要她心烦的情绪忽略干净,自顾自道:“有水吗,师兄…我好渴……”
“渴?干脆渴死你了事!”
青年端正一张俊脸上表情扭曲,面绿得像好几个晚上没睡觉,如果不是脖子蹿红,倒是和他这一身苍绿轻衣相配百分:“宋蘅,我平日让着你不是要你背着我找死的!你明白吗?”
宋月兰直勾勾盯着他:“不明白,师兄。”李四神情一怔,便听宋月兰继续视若无睹地笑他:“何况一个快三十岁还没能筑基的无能修士,我也不需要他让,你说对吗?师…”
“啪!”
又一记闷响,宋月兰歪倒在床边。
“呵呵…咳咳咳……”
笑与咳都闷进枕褥,头昏脑胀间,一道压抑的开门声吱嘎响起,知人要被她气走,宋月兰急忙以肩抵床蹭起半张脸,高声提醒那道略显受伤的苍绿背影:“师兄!水!”
李四回头横她一眼:“不明白就好好等着罢!”便就懒得再多一字,转身大步离去。
宋月兰保持着歪脸贴床狗刨坑的姿势半晌,到鼻血汩汩染坏了锦褥大片,这才松了身,满头冷汗地翻倒下去。
但她没能再添新伤了,天旋地转之前,一只臂弯将她捞起。
“我就知师兄最是疼…”她没再说下去,冷香扑面间,靠人怀里的身子忽然一顿。
是他。
她眼珠回转,如今虽手不能攀,一口白齿倒又反应极快的开始招摇:“原是小丘道长啊,错认错认!如何?我与师傅新学的招式厉不厉害?那老东西现在是不是特别后悔?贵阁失物可有追回?”
耳边热气乱入,丘槐安只冷脸将人靠在自己肩上,挤出一句:“别动。”
或许她今日实在虚弱,听了这熟悉对话竟也没再打趣几番,非惹得人面红耳赤不罢休了。
“好。”一诺既下,宋月兰就乖乖赖在人身上,任由他将自己从床头搬到床尾,直到冷淡的体温将要抽离,她这才道:“小丘道长。”
“嗯?”丘槐安将人靠好,抬眼就见宋月兰指着自己干裂的嘴巴,可怜兮兮地碰出一字:“水…”
丘槐安看她半天,才点点头,匆匆出了门,再回来时,手中便多了一盘茶水,一块湿帕,和一罐矮胖药膏。
宋月兰看得哑然,她从不是个吃人嘴短的脾性,向来连吃带拿见竿就爬,却在喝下丘槐安递来的甜茶后莫名其妙熄了声,乖乖等待着他下一步指示。
“怎么不动了?”抓着软帕的长指停在她唇边,宋月兰困惑抬眼。
丘槐安颤了下手,沉默半晌,还是敷上那些鲜红血点:“疼吗。”
宋月兰愣住,先摇了摇头,想过又点点头,最后又一脸笑嘻嘻道:“小丘道长不知,我是个面皮薄的,若不是刚吃下了一位丘神医的甜蜜仙茶,怕要疼到心肝儿尽碎!”
丘槐安两耳一红,碰到烫手山芋般抽了手,望她眉尖轻皱:“都什么时候?荒唐!”
他退,宋月兰就进,吃痛也要撑手支身,循着那帕子贴上,靠着人闭眼轻笑:“真的,小丘道长。若是日后每次都能遇上那神医,吃杯他的仙茶,小修就算疼碎这一身肉骨也是值得。”
柔软的触感从手心蔓延,丘槐安心跳漏了一拍,但他很快压制,试探去触碰她微微颤抖的手,知她不抗拒,就缓缓牵起,人一倒便伸手去抱,任她的全部重量都落入怀。
丘槐安的怀抱和他的表情可一点都不像,宋月兰蹭了蹭他露出的一截修颈,故意调笑:“原来神仙的身子也是暖热的,若非神医亲自教诲,小修真担心日后要与只雪人日日相亲了。”
一阵羞耻上耳,痒意蔓延心口,丘槐安强装镇定,重新将人靠在床边,一点一点擦去她面上血迹。
宋月兰低下头,眼睫随他动作轻颤:“我刚与你说了那么多,你说神医会答应我吗?小丘道长。”
丘槐安白指蘸药,沉默着仔仔细细揉涂下去。
待这点彻底融化,长眸侵扫,他又开始揉下一块红肿,一双黑瞳层层荡开:“嗯。”
白云过日,阴沉的阳光悄然渗进未合门隙,吹开一室之外的绿袍一角。
“他说会。”
黑瞳对上一双琉璃珀眼,目光相触,许久,不知谁先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