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钧被宫人小心翼翼搀扶着离开这片噩梦般的废墟。他低垂着头,脚步虚浮,身体依旧微微颤抖,似还未从那巨大的惊吓恢复。
“殿下,这边请。”引路的宫女声音轻柔,屈膝时衣料窸窣,处处透着小心和恭敬。
玄钧茫然挪步,待他回过神时,他已身处静怡轩内,目光扫过四周。紫檀木桌椅静立厅中,青瓷瓶插着两枝桃花初绽,香炉里点着的是他不知名的香料,屋内烛台点了好几盏,灯火通明,映得墙上山水画都染了暖色。这哪里是居所,分明是十二年来只存于画中的雅室。
一个时辰前,他还蜷在冷宫漏风陋室,听巡夜侍卫的脚步声瑟瑟发抖;一个时辰前,他正被烈焰逼得在焦梁断柱间四处奔逃,以为转瞬便将焚身,化为灰烬。而今却立在这洁净、温暖、体面的轩室,指尖所触窗棂光滑温润,连空气都无半分尘埃。
“水已备好,殿下可需先净身?”宫女轻柔的嗓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的怔忡。
玄钧低头见自身衣袍,焦洞污渍、泥痕斑驳,与此间清雅格格不入。他下意识缩了下手,这才发觉,手掌和手腕处有划伤,后知后觉的泛着细密的疼。
“……好。”他的声音仍然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滞涩。
浴桶热水漫过脖颈时,玄钧几乎坠泪。在冷宫,冬日的热水仅够拭身,多时以冰碴冷水草草洗漱,冻得人齿颤。而如今,澡桶里的水始终冒着热气,宫女捧着干净的里衣候在屏风外,连擦身的布巾都是柔软的细棉。
换上新的月白中衣,坐于铺软垫的妆台前,玄钧望铜镜中的自己,竟觉陌生。脸上污垢洗净,露出苍白清秀轮廓,唯眼底惊悸未褪,如受惊幼鹿。铜镜边缘雕着缠枝莲纹,打磨得光亮,映出他身后侍立的两个宫女,垂着眼,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这便……不同了么?
他想起在冷宫时,内务府派来的老太监总斜眼视他,语气带着施舍与不耐;领份例时,小太监故意克扣炭火,笑看他寒风中战栗。而今这些御赐宫人,眼神里只有敬畏,梳发动作皆放得轻缓。
是因父皇那句“有父皇在”?亦或因那场焚毁冷宫偏厦、亦焚尽他居所的大火?
玄钧抚过脸颊,指触皮下微跳的血管。他不再是那个蜷缩在冷宫角落、任人轻贱的七殿下。至少在旁人眼里,他成了皇帝突然记挂起来的儿子,成了需要被妥善伺候的人。这身份微妙的转变,像一层薄冰覆在水面,看似脆弱,却足以让他在这深宫里,暂时喘口气。
“殿下,太医院的院判到了。”门外内侍通报。
玄钧慌忙端坐,须发皆白老御医提药箱入,恭行大礼:“臣叩见七殿下。”
“免礼。”玄钧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老御医取脉枕,小心搭他腕脉,指尖微凉而动作沉稳。此乃他有记忆来,首有太医诊脉。在冷宫,偶感风寒只得硬扛,或省月例银偷换劣药。何曾此般郑重?
“殿下脉象虚浮,乃惊悸受寒所致。”老御医细诊片刻,又察舌苔,“臣开安神方,配驱寒膏,敷数日便无碍。唯……需静养,莫再受惊。”
“有劳院判。”玄钧声音干涩的低应道。
老御医再嘱几句,躬身退。宫女很快将煎好的药端来,褐色药汁盛在白瓷碗中,还贴心的备了一碟蜜饯。玄钧捏碗沿,看着药汁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这一切,都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夜深人静,宫人退外间候着,静怡轩内唯余他一人。玄钧蜷缩在床榻上,埋入柔软的被褥间。被褥带着阳光的味道,暖得让他不适。
阖目,今夜画面闪回脑海:冷宫骤然亮起的火光,浓烟中刺鼻的焦糊味道,自己扑在父皇面前泣诉的模样,还有皇帝那句迟来的愧语……
这一切的一切,皆始於林修远递来的那张字条——“夜烬囚笼,泣血陈情”。
火烧冷宫的消息如野风疾走,天未亮便撞开二皇子玄谨府邸朱门。
玄谨方惊醒,贴身太监连滚带爬闯入禀报。他抱被猛抖,整个人“哐当”一下从床沿滑落,寝衣浸透冷汗。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赤脚在地毯上乱转,睡袍带子松垮垂肩,发丝蓬乱,“父皇刚赏东西,才几个时辰?!连一宿都等不及?太狠!太毒了”
他抓起案上的玉如意看也不看便砸向地面。玉件砸在地砖上迸裂数块,其中一碎片弹起擦过他脚踝,留下红痕。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碎片发怔,唇齿哆嗦:“谁干的?究竟谁干的?!”
“殿下,您别急……”太监欲上前搀扶,被他一把甩开,踉跄几步后才站稳。
“我能不急吗?!”玄谨声陡然尖利,带着浓重的哭腔,“是太子?他容不下老七?还是老三?!”他猛拍大腿,眼中闪过惊恐与笃定,“是老三!一定是他!”
“他连老七都敢烧,还有何不敢?”玄谨抱头蹲下,指甲深掐进头皮间,“他是不是觉我们这些兄弟都碍眼?一个个来?先老七,下一个……下一个就是我!”
“殿下,不会的……”
“怎不会?!”玄谨猛的站起,眼睛红的像兔子,“我性子软,母妃娘家无势,他杀我最是容易!老七就是前车之鉴!他连冷宫都敢烧,我的府邸……我的府邸离他那不远啊!”
他越想越惧,转身慌乱的穿起衣来,“快!我即刻入宫见母妃!!”内侍们屏息退下。
至城门开时,玄瑾疾驰入了宫苑。
“母妃!母妃救我!”他一头撞进淑妃寝殿,扑通跪倒在描金地毯,死死攥着淑妃的裙角,“火!冷宫的火!是老三放的!一定是他!”
淑妃正梳妆,闻言手玉梳“啪”的坠入妆奁。她见玄瑾惊慌成这模样,心疼难忍,忙扶他起:“谨儿,你慢点说,怎么回事?”
“就是老三!”玄谨哭喘不止,泪涕糊面,“他看我的眼神一直不对!他早就想除掉我了!老七刚被父皇记起来,就被他一把火烧了住处,这是警告!下一个就是我!母妃,我害怕……我躲不过的,根本躲不过……”
他语无伦次,忽说要去寺庙祈福,忽说想搬来与母妃同住,末了缩在淑妃怀中如受委屈的稚童,肩头抽动:“我不想死……母妃,我真的不想死……”
淑妃轻拍其背,心渐渐沉了下去。她知瑾儿素来胆小,却从未见他惊惧至此,眼中恐惧如泼墨般化不开。此已非害怕,而是吓破了胆,是真觉将被害死。
昨夜的大火她也听说,她原以为是皇后动的手,现在见瑾儿这样,看来是另有隐情。
“来人!”淑妃扬声道,“请太医院人来,就说二殿下……惊悸过度,有些失魂。”
太医速至,诊脉时眉头紧蹙,支吾道“殿下脉象紊乱,乃忧惧攻心,需静养,切不可再受刺激”。开安神方子,又嘱几句“莫胡思乱想”,便匆匆告退。
看着儿子服药后仍睁目发呆,唇间叨念“别烧我”,淑妃心如针扎。她坐床边,轻抚玄谨汗湿额发,眼底渐浮一丝狠厉之色。
她斗不过皇后,争不过宠妃,此生只求儿子平安。而今有人连此念都要掐断。
“谨儿不怕。”淑妃声异常平静,“母妃这便去见你父皇。”
她起身换了件素净的宫装,对镜理鬓发。镜中人眼角已生细纹,然那双眸中却燃着从未有的决绝。
“老三想动我儿,得问我答不答应。”她低语,将玉簪别好,转身出了寝殿。
御书房内皇帝刚听完禁卫报冷宫火事初查,面色沉郁。见淑妃入殿,不等行礼便蹙眉:“何事?”
“臣妾……为谨儿求陛下做主。”淑妃屈膝跪,声带恰到好处哽咽,“昨夜冷宫失火七殿下受惊,谨儿闻后吓得……神志不清了。”
“哦?”皇帝挑眉,“不过一场火,他吓成这样?”
“陛下有所不知。”淑妃抬首,目中含泪,“谨儿今早哭着跟臣妾说,他怀疑……怀疑是三殿下放的火。说三殿下早就看他们兄弟不顺眼,先烧老七,再要杀他……”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臣妾知道谨儿胆小,或许是吓糊涂了。可他现在胡言乱语,说什么下一个就是我,连药都喝不进去……陛下,那毕竟是您的亲儿子啊!他再怯懦,也不该被吓得魂不附体……”
皇帝指节轻叩龙椅扶手,未语。淑妃观色微动又补一句:“臣妾不敢妄议三殿下,只是……那火确实蹊跷。老七刚得了您的恩典,就遭此横祸,若真是有人蓄意为之……那胆子也太大了些。”
这话像根针,轻轻刺在皇帝心上。他想起玄钧扑在自己面前泣不成声的样子,又想起玄谨平日那副怯懦模样,此刻怕是真的吓破了胆。
“知道了。”皇帝挥手,语气听不出喜怒,“你先回照顾谨儿,此事朕会彻查。”
淑妃叩首谢恩,起身时偷瞥皇帝一眼。见他眉紧锁盯案奏折出神,心下稍松。
她不求能立刻扳倒老三,只求在皇帝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风,已经吹起来了。就看这宫里的人,谁先站不稳脚跟。
而玄谨此刻依旧缩在淑妃宫中,窗外阳光明晃,他却觉四处皆黑影,如冷宫窜起火苗正一点点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