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熙三十一年。
新年的余温尚未散尽,京城中大街小巷的砖缝里残留着未扫尽的爆竹碎屑,寒风已掺了丝春意,少了几分凌冽,轻拍窗棂。林修远独坐翰林院侍读房案前,指尖捻着一卷未竟书卷。
授课已过去三月有余,那七皇子天资聪颖,且刻苦努力,但光有学问,得不到皇帝关注可不行,他正烦恼着如何是好时,门外传来极轻叩响。
“大人。”是林叔安插六部的小吏,身着灰扑扑皂衣,袖口沾墨迹,显是刚从文书堆抽身。
林修远抬眼示意进来。小吏躬身凑近,在耳边低语:“三殿下昨夜城南‘听风楼’摆宴,醉后收新戏子,搂人说了句疯话,‘这才叫解语花,比某些人府里那些只会咋咋呼呼的强多了’。”
“某些人?”林修远指尖书页一顿,目光微凝。三皇子玄凛素得体,即便醉后失言,也不会平白贬损。脑中飞快闪过几位皇子面容,太子沉稳,二皇子怯懦,唯五皇子玄烨终日与伶人厮混,府中歌姬舞姬向来以张扬善妒闻名。
“疯话罢了,却被楼里的茶博士听了去,此刻坊间已经传开了。”小吏补充,眼神带几分探究却不敢多问。
林修远嘴角勾起浅淡笑意。真是瞌睡来了递枕头,他来了心思,疯话?有时疯话才好。沉吟片刻低声吩咐:
“你去‘春风醉月楼’一趟,找常伺候贵人的伙计。”从袖中摸锭碎银放案,“让他们‘闲聊’时多提几句,就说三殿下收新宠时得意,搂人夸‘这解语花天上人间难寻,比某些人府里那些只会咋咋呼呼、上不得台面的强百倍’。”
顿了顿,指尖在碎银上轻敲,语气里满是玩味:“最后务加一句:‘草包么,自然就只会收些草包玩意儿’。银子给足,让他们传得绘声绘色,越热闹越好。记住,要让这话……顺当飘进三殿下自己耳中。”
小吏躬身应下,捏碎银悄无声息退了出去,似从未踏足此清贵之地。
数日后,三皇子府前厅如遭劫掠。
官窑青花瓷瓶碎青砖地,淡青瓷片混水渍溅四处;紫檀木桌椅掀翻两张,雕花椅腿断一根斜倚墙角;空气漫酒气与香灰混合刺鼻味,几个内侍缩在廊下,头埋几乎贴地,连呼吸皆透恐惧。
五皇子玄烨锦袍扯得歪斜,领口敞露月白中衣,脸泛酒气怒火交织潮红。正揪瑟瑟发抖小内侍衣领,那内侍头冠都被扯落在地,唇哆嗦连句整话说不出。
“玄凛!你个伪君子!”玄烨猛推开小内侍,转身指主位前玄凛咆哮,“你当你年长几岁了不起?!背后嚼什么蛆!什么叫‘只会咋咋呼呼’?什么叫‘上不得台面’?什么叫‘草包就只会收草包’?!你给爷说清楚!”
玄凛原地未动,脸色比他的墨色常服好不了多少,平日总带三分笑意眼眯成缝,眼神阴冷死盯着玄烨:“玄烨!你发什么疯!谁给你胆子到我府上撒野?砸我东西,辱骂皇子?我何时说那些混账话?!”
不过是吃醉了酒,多说了两句,他这废物弟弟居然还敢跑来府上作威作福?!
“放屁!”玄烨抓起案上玉摆件欲砸,被旁侍卫眼疾手快拦下,玉件在手中剧晃几欲脱手,“全京城都传遍了!你搂着新收的戏子得意忘形说!‘解语花’?呸!爷看你就被那下贱胚子迷昏了头,连人话都不会说了!”
“住口!”玄凛上前一步,周身威压陡涨,“再敢污言秽语,休怪我不念兄弟情分!我再说一次,那是醉话!醉话你也信?还闹到府上来?玄烨,我看你日子过的太舒坦,忘了尊卑规矩!”
“规矩?”玄烨被尊卑二字刺得眼冒金星,方才被慑住的气焰瞬间反扑,胸口剧烈起伏,“你背后诋毁兄弟就有规矩了?!爷今天就要讨个说法!你府上的人呢?把那戏子叫出来!爷倒要看是什么天仙,让你连人都不做了!”
玄凛看他状若疯癫,忽而怒极反笑,“呵,讨什么说法?你砸我府邸就是说法?给我滚回你府上去!再敢胡闹,明日早朝,我倒要请父皇评评理,看看你这草包行径该当何罪!来人!请五殿下出去!让他醒醒酒!”
侍卫应声上前,却不敢真对皇子动粗,只虚围在玄烨身侧,候其自退。玄烨被父皇二字噎住,气焰稍滞,却依旧梗脖瞪玄凛,如同被激怒却无处发泄的困兽。
东宫书房檀香袅袅。太子玄承斜倚铺软垫圈椅,听心腹太监绘声绘色描述三皇府上的闹剧,嘴角噙着淡淡讥讽。
“……三殿下脸都气青,手中茶杯捏得咯吱作响,五殿下更疯,指三殿下鼻骂‘戏子爷’,还说要把新收戏子拖出对质呢!”小太监说得眉飞色舞,跟亲眼所见似的。
玄承轻笑端茶抿一口,碧螺春的清香在舌尖散开,语气中带几分不屑:“老五这草包倒有点血性。老三那张嘴吃了酒就没把门,活该被缠上。”指尖摩挲茶盏边缘冰裂纹,他倒是乐见两个弟弟相斗,尤其是那老三,没事便给自己找不痛快。
但他笑意很快敛去。放茶盏,茶盖与杯沿碰撞发出清脆一声响,“不过……”他站起身,“动静闹的太大,传父皇耳中,这俩蠢货挨训是小,怕要连累我这储君落给管教不严、兄弟失和罪名那就得不偿失了。”
三皇子一党素来盯他储君之位,若被他们借题发挥,反倒麻烦。
玄承整理衣袍,腰间玉带扣发出细微碰撞声,语气已然决断:“备轿!去老三府上!本宫得去规劝规劝,让父皇知道,孤这储君眼容不得沙子,更是顾念手足!”
太监连忙应声退下去准备,书房内只剩檀香缭绕。玄承望窗外,目光落在远处三皇子府方向,他微扬起脸,笑得意味深长,这么出好戏,不看岂不是错过?
三皇子府前厅依旧狼藉,破碎的瓷片还堆在廊下,远处还跪了一地的仆从。太子玄承身着华服,橙黄色袍角绣暗金龙纹,在一众侍卫簇拥下步入厅中,姿意盎然。
玄烨正被侍卫半拉半拽制住,锦袍凌乱额角青筋暴起,兀自喘粗气,显然是又发生了一波冲突。玄凛见太子驾到,强压下翻腾怒火敛衽行礼,只脸色依旧难看,紧抿双唇,眼神冰冷。
“胡闹!”玄承目光扫满地狼藉,眉头骤锁,声音威严,“成何体统!玄烨你看看你!堂堂皇子竟跟市井泼妇一般打砸吵闹!皇家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大哥!是老三他……”玄烨被呵斥得一窒,梗着脖子想辩解胸口怒火却烧的更旺。
“住口!”玄承抬手打断语气愈严厉,“不管老三说什么那是酒后失言!你身为弟弟不知体谅兄长反听信几句风言风语就上门打砸这是为弟之道吗?!”话锋一转看玄凛语气稍缓,却不容他人置喙,“三弟你也是!身为兄长不知约束言行,惹出这等风波,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玄凛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憋屈,躬身应道:“臣弟知错,酒后失德,惊扰殿下,愿领责罚。”
玄承满意点头,缓步走至两人中间,双手搭在二人肩上,摆出一副和事佬姿态,语重心长:“都是一父所出兄弟血脉相连何至于此?老三做哥哥的气量要大些,几句醉话引来误会解释清楚便是。”顿了顿转向玄烨,“老五你呀,性子太直遇事冲动,有委屈来东宫找孤说便是!这般莽撞行事,不是正中那些背后嚼舌根,唯恐天下不乱之人下怀?”
他话音微扬,像细针似的精准刺入玄烨痛处:“不知道还以为你是被草包二字戳中痛处失了分寸呢!”
玄烨瞳孔骤缩,眼中怒火几乎喷薄,太子这话哪里是规劝?摆明了是在骂他:你就是被戳中痛处草包才会像疯狗乱咬!
可面对储君“教诲”与“关怀”,纵是有千般怒火也无法反驳,只能死死攥紧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身体因愤怒与屈辱剧颤。“臣弟……臣弟……”张嘴却只挤出几个破碎音节。
玄承见目的已达,适时收住话头,语气缓和下来:“好了!都消停些吧!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老五回去闭门思过三日好好反省!老三你府中受损着内务府补上便是。”环视两人,直接下了决断,“孤自会向父皇禀明,替你们遮掩一二。记住,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莫要再让父皇操心,更莫要让外人看笑话!”
说罢他心情大好,拂袖转身,又趾高气昂的在一众侍卫簇拥下浩浩汤汤的离去,留下个威严而决绝的背影。
“玄凛!你等着!”玄烨望太子离去方向又狠狠剜玄凛一眼,那眼神里暴戾与怨毒几乎凝成实质。他猛的推开身边侍卫,带着一身狼狈和冲天怨气头也不回冲出了三皇子府,靴底碾过碎瓷发出刺耳声响。
玄凛原地站着,看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缓缓坐回圈椅中。指尖摩挲椅臂雕花,指关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将木头捏碎。盯满地碎片,喉间溢出一声低笑,那笑声里冰冷带彻骨寒意:“好……好一个兄弟同心!好一个替我们遮掩!玄承……好得很!”
暮色渐浓,皇城宫道灯笼被逐依点亮,昏黄光晕在青砖上投斑驳的光影。三皇子与五皇子大闹消息如长翅风,悄无声息传遍各宫各院,连冷宫墙角老树根下皆闻小太监窃窃私语。
翰林院侍读房内正在当值的林修远,正就烛火整理书卷,听着窗外传来低语,笔尖微顿。放下狼毫的指尖轻敲着泛黄书页。
“还是低估五皇子脾气。”他眸中的讶异在听闻全部内容后被更的深兴味取代,低声自语,“没料他会直接打砸三皇子府……不过这样才好,越乱越好。”
原想借几句流言让两人生点嫌隙,却没料玄烨怒火如此炽烈,竟热闹至此。
“倒是意外让太子入了局。”林修远轻笑出声,烛光在眼底跳动却照不明他眼神中幽暗的情绪,“这下……更有意思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若渔翁自己也忍不住伸手搅局,这盘棋便愈发扑朔迷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