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晨雾未散,乾清门鎏金宝顶凝着薄霜。林修远捧《帝范》注疏与翰林官员们立于侧廊,指腹无意识的摩挲冰凉书脊。
朝会行至一半,户部奏毕边疆粮草一事后,皇帝捻着佛珠目光扫过阶下:“众卿还有何事?”
林修远深吸一气,出列躬身:“臣翰林院侍读林修远,斗胆进言。”
今日,乃他筹谋多日之局。
“讲。”
“臣近日整理前朝《帝范》注疏,见‘储君需明得失,诸皇子亦当知兴替’,深以为然。”他语速平缓,字字清晰,“太子殿下德才已是表率,然观他位殿下,或有顽劣疏懒者。如五殿下前日与伶人厮混,《三字经》尚不能全诵……”
他话未说完,阶下已有几声低低的窃笑。五皇子玄烨的荒唐,原是满朝皆知的事。
林修远话锋转恳:“臣斗胆建言,设‘每月三课’之制,凡是适龄皇子皆至文华殿偏厅,由翰林轮值讲经史策论。一来切磋学问,二来显陛下垂怜诸子,更合‘天下为公’之意。”
殿内骤寂。
此议看似平常,却处处“政治正确”。皇帝向来重宽仁之名,若反对便是承认偏袒;皇后若阻,反坐实“不容庶出”之罪。太子党虽不满,却挑不出错,明面是“所有皇子”,太子大可托词有专属师傅,不屑参与。
皇帝捻佛珠的指一停,琥珀珠相撞轻响在寂殿中格外清晰。默然片刻忽笑道:“林侍读此议,倒有几分理。朕的儿子,不能皆草包。便依你所言,翰林拟章程,下月起实行。”
“臣遵旨。”林修远躬身谢恩,退列时后背已沁出薄汗。
“每月三课”消息传于皇子间,如一阵无关痛痒的风,吹过朱门高墙,留几声漫议便散。
东宫书房内,鎏金香炉里正燃着檀香。太子玄承捻着一枚白玉棋子,听着内侍回报林修远的提议,嘴角勾起一抹讥诮:
“林修远?让孤想想,是今年新科那个探花?当时拉拢他时不是自持清高,现在倒钻营起来了。”
他落下一子叹道:“想来翰林熬苦了,欲借授课拉拢孤与弟兄们铺路?”棋子落盘脆响,“可惜啊,他忘孤这的门槛皆非谁都能踏。”
身旁内侍贴心的顺着话:“殿下说的是。那三课听着冠冕堂皇,实则不过是给些闲散皇子打发时间的幌子。林侍读想凭这个攀附皇家,未免太天真了。”
太子轻笑挥手:“不必理他。玄瑾那废物、玄烨那草包,难道还能靠几堂课翻身?让他们闹去,孤正好看看,这林侍读的广撒网,最后能捞到什么。”
二皇子玄谨闻讯时正临摹《寒江独钓图》。笔尖一抖,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墨团,他吓得连忙放下笔,脸色发白地看向伴读:“要……去文华殿?与三哥、五弟一起?”
伴读见他这样,知道他又是害怕了忙劝道:“殿下若不想去,称病便是。陛下不会怪罪的。”
玄谨连连摇头,急得直打转:“可……若不去,父皇会不会觉得我不勤学?若去,三哥会以为我想争!”他来回踱步,额见渗细汗,“不去,不去!就说我偶感风寒,需静养。”他躲在书房里,直到确认其他皇子都没人去,才敢偷偷松口气。在他看来,林修远的“三课”就是个烫手山芋,谁碰谁惹麻烦。
三皇子玄凛反应则带着阴鸷的审视。把玩淬寒铁匕首听亲信说林修远欲授所有皇子课:“所有皇子?他倒敢想。”
亲信低声:“殿下,需派人探探底细?”
玄凛冷笑着将匕首掷于案上:“探什么?一个没根基的寒门侍读,还能翻出天去?他想拉拢人,就让他拉。玄承眼高于顶不会去,玄谨胆小如鼠不敢去,玄烨那蠢货不屑去。最后能去的,怕是只有冷宫里那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玄钧。”他顿了顿,目光轻蔑,“也好,让他陪玄钧演。看两废物唱何好戏。”
五皇子玄烨反应最直接。正带伶人府中排新戏,闻要去听经史,当即摔戏服指着传旨太监骂:“放好曲不听,去听酸儒唠叨?林修远脑坏了?
转身又搂住伶人笑的浪荡:“告父皇,儿臣身不适,需府里‘养病’。谁爱去谁去,反正爷不受那罪!”在他眼中林修远提议乃是笑话,想靠几堂课拉拢他?还不如送两坛好酒来得实在。
朝堂官员更将林修远举动当茶余谈资,在众人皆是当这个急于攀附的翰林院侍读打错了算盘。
“听说了吗?林侍读搞的那个‘每月三课’,想让皇子们一起听课呢。”
“嗨,还不是想攀附权贵?翰林院清苦,他这是急着找靠山呢。”
“可你们看,太子殿下不去,三殿下也不去,二殿下、五殿下更是影子都没见着。最后去的,就只有冷宫里那位……”
“啧啧,这‘广撒网’撒到最后,就捞上来一条小鱼苗,还是条半死不活的。林侍读这步棋,走得够臭的。”
十月初九,“每月三课”首日。
文华殿偏厅素雅,案几新茶氤氲,阳光透雕窗投斑驳光影。林修远穿簇新官袍坐主位,目光平静扫空荡客座,他早便料到如此,只是不曾想那怯懦的二殿下也不来。
抬眼望向窗外,廊下太监洒扫,眼角却不住瞟厅内,想来某势力派来人,欲观“三课”有何名堂。
辰时三刻,门外才闻轻缓脚步声。玄钧着半旧常服低头入,身形单薄如旧,见林修远忙躬身:“林侍读。”
“殿下请坐。”林修远指对面客座,翻《论语》,“今日讲‘为政篇’。”
玄钧刚坐,门外闪两太监影,佯整廊下花草。
林修远似未见,清嗓朗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殿下以为此言何解?”
玄钧垂头,指紧张绞衣角,声细若蚊呐:“臣……以为,是说……君主需……以德服人,如……北极星……”言至此竟卡壳,颊泛红晕似羞愧难言。
林修远心暗赞,面露温笑:“殿下说得不差,只是不够周全。所谓‘北辰’,不仅是德,更是‘居其所’,守其位,安其心,方能让众星环绕。若自身动摇,众星自然离散。”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的太监,“譬如朝堂之上,各方势力如同众星,若北辰不稳,难免生乱。”
玄钧似懂非懂点头,取笔纸上写,却将“北辰”二字写得歪扭。
后续讲解,玄钧全程似个笨拙学生。林修远问“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他答“君子要讲义气,小人只看利益”;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他言“三人走路,必有我师”,惹门外太监忍不住低笑。
林修远耐心纠正,语气平和似真在教导一个愚钝的学生。直至午时合书:“今日至此。殿下回去将‘为政篇’抄三遍,下次课带来。”
“是。”玄钧捧书躬身退,踉跄几步差点撞上门槛,怯懦的离去了。
门外太监见厅已空,讪讪离去,看来七皇子果扶不起阿斗,林侍读不过奉旨走过场。
后续日子,“每月三课”成文华殿常例。有时林修远授,有时其它侍读,轮到旁人时,玄钧更加沉默寡言,或低头练字或佯装昏睡,一些简单的问题皆答不上,久而久之连翰林同僚都觉此皇子不堪造就,对“三课”愈发敷衍。
门外的眼线日渐稀疏,最后竟彻底没了影。一个连《论语》都读不懂的皇子,有什么值得监视的?
十二月中旬课,林修远讲完“泰伯奔吴”后,见四下无人便问道:“此泰伯奔吴殿下以为何意?”。
玄钧接书,指在“泰伯让贤”四字微顿,似有不解,不答反问:“那泰伯为何奔吴?留周国未必无机会……”
“留周国便是棋子,”林修远慢慢踱至他身边,温润的嗓音从头顶上方轻轻响起,“去了吴地,才是自己的王。”
——殿下是想做棋子,还是自己的王。
玄钧若有所思:“林学士是说要教臣下棋?”
林修远俯身看他:“等殿下先把论语学会了再说。”
玄钧闷闷不乐,不知这戏何时才是个头,不过好处是不用再像以往那样躲着读书了,他翻开课本又问起林修远不懂的地方来。
窗外已飘起了细雪,光秃秃的枝桠指向阴郁的天空。文华殿的偏厅里,茶香袅袅,书页翻动的声响伴着低语,时光在指尖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