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凛缓缓站了起来,滚着金边的衣袍划过软榻边缘,发出衣料摩擦的声响,他踱步来到林修远身边:“修远此计甚毒……只是东宫空悬,帝心难测,新太子是谁还未可知啊。”
林修远仰头看他,目光纯粹而真挚:“若殿下救驾有功呢?殿下手握部分京畿兵马,其余皇子如何与殿下相抗衡?”
玄凛凝望着他那清澈却叫人难以看透的眉目,凝眉询问:“如何逼得梁冀出手?”
林修远垂眸沉思:“臣倒是有一法子可以一石二鸟,就是不知道殿下能否办到”
“你只管说,本殿自会思量。”
“如今京中流言正盛,七殿下奉旨查案,若殿下您能暗中放出些关于苏家是被构陷的铁证出来,这事便是想捂也捂不住了,到时陛下雷霆震怒,必然会拿梁家开刀,也会迁怒七殿下办事不利,若逼反了梁冀那便是殿下您的机会。”
玄凛将他的话细想了一遍,他眸光深沉的看着林修远,他原以为那场刺杀林修远护主是与玄钧还有旧情,可他今日这计策明显是想将玄钧也置于死地……这人比他想象的还要危险和大胆。
玄凛眼中闪过一抹兴奋的光芒,他抬手击掌,侍女端着托盘进入,还是那一个小玉杯。
林修远想也未想双手拖起那玉杯,但他牵扯到了左臂的伤口,闷哼一声,手一抖,玉杯应声而落,碎裂在地上。
林修远慌忙起身跪了下去,膝盖触地的一瞬间他眉头紧锁,倒吸一口冷气。
“殿下恕罪,臣牵动旧伤,并非有意……还请殿下恕罪。”
玄凛就在两步之外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不可捉摸,似笑非笑的看着林修远在地上跪了好半晌才笑着开口:“无妨。一杯酒而已,碎了便碎了。”他抬手示意林修远起身,语气温和“去为林学士换一杯。”
林修远扶着椅凳艰难起身,膝盖上的疼痛让他额角渗出细密冷汗。新换的玉杯很快奉上,他垂眸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他饮过酒后声音还带了些微哑:“殿下,臣身子不适,若殿下无其他吩咐,臣便告退了。”
玄凛转身回到软榻之上,背对着他挥了挥手,林修远走出三皇子府门时,却看见他来时的轿撵边立着一个人,林修远心下一沉,来人是陆英。
“你怎么来了。”他不死心的问道。
陆英上前扶住林修远,“大人,殿下让属下接您回去。”
“你此刻应该跟殿下在刑部办案。”林修远在他的搀扶下入了轿。
陆英放下轿帘,吩咐人启程回府,“殿下在府中等您。”
林修远:“……”
林修远掀开轿帘,侧首看向陆英:“殿下心情如何?”
陆英似有为难:“不太妙……”
林修远放下帘子,闭上眼靠坐回位上,看来玄钧是生气了。他又回想起刚刚他故意失手打翻酒杯时玄凛的态度,待会要如何与玄钧解释才好?
轿子一路抬到内院才停下,林修远在陆英的搀扶下回了自己屋中,玄钧正坐在窗下的圈椅上等他,看起来倒不像生气的模样。
他缓步行至玄钧面前正要行礼,玄钧让他免了,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让他坐下。
“先生回来了。”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波澜,目光却盯着林修远的一举一动,见他行动缓慢小心,下意识的蹙眉。
“是。”
“不是说了身上有伤当好好养着吗?”
“臣有负殿下叮嘱。”
玄钧没接这话,目光落在他微蹙的眉心上:“伤处可疼得厉害?”
林修远淡淡答道:“尚可忍受。”
玄钧心头火起,打横将林修远抱回榻上,不由分说的便要检查他伤口,林修远阻拦不得,拉扯间玄钧已撩开了他的亵裤,看清了膝盖上加深的伤,青紫的淤痕比昨日更显狰狞,边缘泛着深沉的暗色,微微肿胀着,衬得周围皮肤愈发苍白。玄钧的指尖悬在伤处上方,终是没敢触碰,林修远偏过头去。
玄钧压着怒火询问:“先生为何不爱惜己身?”
林修远不知如何作答,倔强道:“臣无碍。”
“林修远!”
林修远被玄钧这带着怒火的一吼激起些火气,转头愣怔的看着玄钧,神色复杂,再开口时声音冰硬的如那山巅之上永不融化的冰雪:“殿下问臣为何不爱惜己身,臣便告诉殿下,为了达到目的臣可以不择手段,付出一切代价,哪怕是这具残躯,殿下明白了?”
玄钧感觉有刀扎在心头,疼的他甚至忘记了呼吸,他看着林修远那决然的目光声音低哑:“那我呢,我算什么,我也是那其中的代价之一吗?”
林修远再次偏头,那截线条优美的颈线绷得笔直,他双唇紧抿,挣扎一会后冷静开口:“是交易,各取所需而已。”
“你真这么想?”
“是。”
玄钧豁然起身:“好!很好!你说的对,各取所需……”
“林修远,你总是这样。算无遗策,冷硬如铁。为了你的目的,你可以利用一切,哪怕是你自己,我又算得了什么。”他轻嗤一声,豁然转身,宽大的袖袍带起一阵风,很快便消失在雕花屏风后。
林修远望着玄钧离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才缓缓闭上眼。屋内重归寂静,只余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他松开攥得生疼的手,掌下的锦被被他攥的变了形,他看着那处出神,维持着低头的姿势良久,久到窗棂透入的天光都偏移了几分,“何必呢……”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咱们这种人,除了往前走,哪还有选择。”
许久后,门扉被人轻轻叩响,陆英的声音隔着木门响起:“林大人,该用晚膳了,给您送屋里来还是您去膳房?”
“是陆英啊,你进来。”
陆英推门而入,已近黄昏,屋中尚未点灯,夕阳的暖光勉强照进屋内,映衬着林修远半边下颌,陆英径直走去将灯点上,他这才看清林修远有些失神的神情。
陆英挠了挠头,小心开口:“殿下也是担心您的安危,一时情急,口不择言罢了,大人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林修远盯着锦被出神:“哪里会同他置气。”陆英闻言放下了心中的担忧,他将屋中的灯都点亮后,照的屋内亮堂堂的,仿佛一切事物都无所遁形,他转身却撞进林修远乌黑的眼眸中,那眼眸里衬着烛火的光芒在眼中跃动,满满都是探究。
“大人这样看着属下,可是属下哪儿做错了?”
林修远盯着他看了半晌,嘴唇微张欲言又止,最后他哂笑着摇头说道:“京中风云变换,不论过去如何选择,看清前路才是关键。”
陆英心中一凛看向林修远恢复了平和的目光,知道是被他误解了,心中却不免有些好奇:“林大人既心存疑虑又为何让属下跟在身边,岂不是本末倒置。”
林修远神色不变:“谁疑你了,真疑你还能让你进了这府门?”
“那林大人刚刚那番话……”
“有感而发罢了,前路迷障重重,怕你看不清前路误入歧途,别回头还要来清理门户便不好了。”
陆英似有无奈,调侃道:“大人这话就是忠心的听去也怕是要叛逃了。”
林修远歪了歪头:“也就是你我才提点两句,换了旁的……”林修远眸光一闪,不愿在这上面多费口舌,他话锋一转,“传膳吧,晚膳在屋中用。”
很快侍女们捧着精致的菜肴鱼贯的入了林修远屋中,把他屋中不大的桌面摆的满满当当,他在陆英搀扶下来到桌前,看着桌上的令郎满目,心中即温暖又无奈,“你劝劝殿下,少做些吃食,这不是浪费吗?”
“大人您都劝不动的,属下就更劝不动了。”陆英为他拉开凳子,林修远顺势坐下,因他左手有伤在,侍女上前为他布菜,他抬头看了看这个面生的侍女疑惑道:“前几日好像不是你在伺候,那个叫小翠的侍女去了哪里?”
林修远只是随口一问,结果那侍女却慌张起来,站着一旁哆嗦着垂着头。
陆英见状也是满心疑惑:“大人问你话便答,哆嗦什么?”
侍女声音颤抖,两手将衣裙绞紧:“翠儿姐姐……没了。”
林修远将一筷子鲜嫩的鸡肉送入口中,声音淡淡:“怎么没的。”
“昨夜……昨夜,殿下屋头灯全熄了,有人瞧见翠儿姐姐进去过,没过多久殿下便发了怒,人、人就这么没了,院里其余护卫都挨了板子。”
林修远垂眸吃着东西:“我院中的人夜袭殿下……”他抬头看向陆英“这事你昨夜知晓吗?”
陆英摇摇头,“昨夜替殿下跑了趟腿,不在府中。”他继而对着侍女说道,声音冰冷,“做奴才的不想着为主子分忧,做出这等事来,只处置了她一个已是殿下仁慈。”
那侍女噤若寒蝉,一个字也不敢再言,颤抖着双手为林修远布菜,林修远吃了两口又看向陆英:“算起来,殿下近弱冠之年,至今后院无人才让手下之人生出别样的心思。”
说到这个陆英反而尴尬起来,他敷衍的应了两声,想将此话题揭过。
林修远却继续说:“你跟在殿下身边,可有听他提起过此事?”
陆英心不在焉:“嗯、嗯,未曾,殿下胸有大业,志不在此。”
林修远漂亮的眉峰一拧:“多个外戚也多份倚仗。”
陆英大惊,忙阻拦:“大人,这话您私下说说便罢了,可千万别在殿下面前提。”
林修远不解:“为何?”
玄钧那点心思,府中其他人未必知晓,陆英可是瞧的分明,他犹豫着不知如何解释:“嗯、许是……”支吾半天也说不出缘由。
“嗯?可是令有隐情?”
陆英憋得满脸通红:“殿下许是有喜欢的人也不一定。”
林修远也是一惊,日日跟玄钧相处却并未发现这孩子有了喜欢的人,忍不住好奇:“是哪家的小姐?”
陆英想死的心都有,他看着呆若木头般的林修远,在心中为玄钧默默感叹:殿下,任重而道远啊。
陆英叹了口气:“属下也瞎猜的。”
林修远熊熊燃烧的吃瓜火焰被陆英一盆冷水给泼灭了,他觉得无甚趣味,执着玉箸默默吃起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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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御书房内。
玄钧将近日对城中流言调查的进展呈上:“父皇,儿臣奉旨协同刑部、锦衣卫彻查流言一案,现已初步查明。散播谣言者乃是梁冀梁大人府上的一名管事,名为许福。”
“锦衣卫已将此人家中搜查,起获未散尽之银两,与几名散播者所指认之贿金数目,成色相符。其本人在确凿证据前,先矢口否认,连申冤屈,后有一日翻供对所有的事情供认不讳。”
“他坚称所有之事皆系其一人所为,梁大人及梁府上下对此毫不知情。”
皇帝面色枯槁坐于御案之后,指尖捻着一份薄薄的证词副本,“忠仆为主,揽下所有罪责。”他轻轻将证词搁在案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传旨,许福一介家奴,竟敢构陷朝中重臣,即日押赴市曹,凌迟处死,夷三族。”
“梁冀治家不严,御下无方,致生此滔天大祸,深负朕望,罚俸三年,夺其京营巡防督管之权,降爵一等,闭门思过三个月。” 一旁的大太监躬身领命。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肃杀之气。皇帝说完处置,略显疲惫地靠回龙椅,目光扫过不远处的玄钧眼中神色复杂,对这个快速成长的儿子有期许,有欣慰,有审视,亦有深深的忌惮。
“钧儿,此案你做的不错。”
玄钧声无波澜:“全仰赖父皇圣明烛照,及刑部与锦衣卫同仁协力,方得窥此案一隅。儿臣不敢居功。”他抬头目视皇帝,见他父皇面色暗沉,皮肤松垮,不时还得咳嗽两声,他温言道:“父皇近日清减了,国事操劳,然有太子殿下从旁辅助,望父皇多保重龙体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