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张烈带着一身煞气归来,周侍郎跟在他身后,脸色煞白。他几步来到玄钧面前,抱拳行礼,飞鱼服的袍角还沾着些许未干的水渍,“殿下。”
玄钧放下手中的卷宗看向他:“如何?”
张烈从怀中取出一份墨迹未干的供词,呈到玄钧案前。“那几个市井泼皮骨头不硬,几轮下来就吐了个干净。据他们其中两人供述,是受了一个自称梁府管事的人指使,给了十两银子,让他们在酒肆、茶楼人多口杂之处散播流言,内容……正是近日喧嚣尘上的那些。”
“他们描述了那管事的大致样貌,身形微胖,左耳下有颗黑痣,听口音是京城里的人。已让画师根据描述绘制画像,正在追查此人。”
玄钧略扫了眼那供词便丢在案上:“仅凭几个市井之徒的口供,和一张尚未核实的画像,不足以定论。或许是有人故意冒充梁府之人,行栽赃陷害之事。”
他将目光转向周侍郎:“周侍郎,此事关系重大,关乎圣上圣德,现如今又有人栽赃陷害国舅爷,这事要是办砸了,你说你头上的乌纱帽还保得住吗?”
周侍郎被他看得腿肚子发软,冷汗浸透了中衣,声音发颤,就差没给玄钧跪下:“殿、殿下……”
玄钧挑眉看着他:“需要本殿教你?”
周侍郎到这会了若还看不清形式那他这么多年官场算白混了,这七皇子今日便是带着圣宠来的,手段之很厉,杀人不见血。以前都说梁家势大,东宫稳固,日后龙椅上坐着的是谁还真难说,想到此他这才找回声音:“下官……下官定当竭尽全力,协助殿下与张同知查明真相,绝不敢有丝毫懈怠!这……这栽赃之事,定然要查个水落石出!”
玄钧颔首:“嗯,可不能冤枉了国舅爷,仔细的查。流言不会凭空而起。除了这些拿钱办事的,必然还有更早的源头。继续深挖,看看最初是从哪些地方、哪些人口中传出的,顺藤摸瓜。”
周侍郎连连应着:“是、是,下官这就命人严查各茶楼酒肆、勾栏瓦舍。”他说完便要走,刚迈开步子还未走出二堂,玄钧又喊住他。
“前日夜里,本殿遇刺的案子你们查的如何了?”
周侍郎身形一僵,缓缓转回身,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回、回殿下……那、那案子……顺天府尹那边接了,但、但现场清理得太过干净,凶器无标记,死者身份也、也一时难以核实……目前……尚无头绪。”
玄钧又重新靠回椅背上,语气淡然好像遇刺的不是他一般:“是吗,天子脚下京畿之地,皇子遇刺险些丧命,朝廷命官为护驾身受重伤,刑部和顺天府尹却告诉本殿尚无头绪?”
周侍郎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殿下息怒!是下官无能!下官立刻加派人手,就是掘地三尺,也定要将凶徒背后之人揪出来!”
玄钧却轻轻的放过了他:“起来吧,本殿在给你们些时日。”
周侍郎如蒙大赦,千恩万谢的保证一定查出真凶,刚要起身却听见玄钧再次开口:“此案发生在流言兴起,本殿回京这个当口,背后之人的用意恐怕不仅仅是散播谣言、行刺皇子那么简单。”他目光如同一只嗜人凶兽般牢牢锁住周侍郎,“蒋大人一病不起,侍郎可得好好查查才是。”
周侍郎伏在地上,身体打着颤,却已明白他话中意思,忙不迭表忠心道:“殿下所言如醍醐灌顶,令下官……下官茅塞顿开!”
“殿下放心!下官……下官即刻加派三倍人手,不!倾尽刑部之力,定将这两案并查,深挖其内在勾连!凡有可疑线索,无论涉及何人何职,必一查到底,绝不敢有半分徇徇私懈怠!”
“下官以项上人头担保,十日……不!七日内,必给殿下一个清晰的脉络!若不能揪出这幕后主使之人,下官……下官自请辞官谢罪!”
玄钧嗯了一声挥挥手让他下去,周侍郎慌忙的爬起,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了二堂,仿佛刚才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
玄钧将卷宗拿起按着规章开始办起案来,待到堂外日头渐西,他伸展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命那书吏将卷宗存回档案库中,转身离开了刑部。
玄钧披着一身暮色归了府,廊下已掌了灯,他步履匆匆的穿过垂花拱门,无视与他问安的仆役,直径往林修远的偏远走去。
林修远屋内药气弥漫,混杂着安神香清苦的味道。他靠床而卧,肩披一件浅灰外袍,手执书卷神情专注,见玄钧进来,他放下手中书卷,欲起身行礼。
玄钧快步上前抬手制止了他,“先生有伤在身,不必多礼。”他拖过张椅子坐在床榻边,目光柔和的看着林修远,“可用了膳?”
林修远摇摇头:“还未曾。”玄钧忙招呼门外的侍女“去将厨房温着的粥端来。”转头温言道:“给先生备着燕窝粥,最是补血益气。”没一会儿,那侍女去而复返,玄钧接过他手上的粥,执起勺舀起粥试了下温度,递到林修远唇边。
林修远感觉别扭极了,他盯着停在他面前的那勺粥,目光上移到玄钧修长的手上,最后沿着小臂一路向上看向玄钧的眼睛,玄钧正满眼期待的看着他。
林修远抬起右手想去接那碗粥:“殿下,臣……自己来便可。”
玄钧托着碗的手往远处一伸,轻松避开了林修远伸过来的手,目光意有所指的略过林修远缠着纱布的左臂:“先生一只手怕是不行”
林修远:“……”
林修远:“那叫下人伺候便可,殿下此举不合规矩。”
玄钧:“先生因护我而受伤,若此等小事先生都不许,学生心中难安。”
林修远:“……”
林修远是个极会抗辩之人,如今一下被玄钧噎住两回,他也有些不适应,他看着玄钧眼底关切的神情左右为难,拒绝的话在喉间滚了又滚,终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他微微倾身,张口含住了那勺温热的粥。米粥炖得软烂,带着燕窝的清甜,滑入喉中,熨帖着空乏的胃腹,耳尖却攀上一抹薄红。
玄钧眼底掠过一丝得逞般的微光,动作愈发仔细,一勺一勺,耐心十足。一碗粥见底,玄钧取过温湿的帕子,自然而然地欲替林修远擦拭唇角,林修远眼疾手快的接过帕子,“有劳殿下,臣自己来便可。”,玄钧空了的手还停在半空,他悻悻的收回了手,将空碗转交给下人。
林修远仔细拭净唇角,将帕子搁在床边小几上,抬眼时已恢复平日沉静:“殿下今日去刑部,可还顺利?”
玄钧淡声:“一切顺利,审了几个市井混混,指认是梁冀府上管家做的。”
林修远蹙眉:“梁冀?”旋即又摇头,“太明显了,像是有人故意抛出的饵。”
“那先生是怀疑三哥?”玄钧边说边揭开林修远的被褥,将他的亵裤推至大腿处查看他膝盖上的伤。
林修远缩了一下,被玄钧一把捉住脚踝,“别动,给先生上药”,说着就见他拧开一盒不知从哪变出的膏药,仔细的涂抹在林修远膝上,膏药带着薄荷的清凉感渗入淤伤的皮肉,泛起些细密的疼痛,扎的林修远又疼又痒。他偏过头,盯着烛台上跳动的火苗,声音尽量平稳:“想来想去,许是吧。但臣又觉着三殿下行事虽很厉,此举过于直白,反不像他的手笔。”
玄钧捏着林修远脚踝的手不自觉加重了些许,涂抹伤药的指尖却轻柔,在那片青紫的淤伤上缓缓打着圈,揉按至膏药完全吸收。他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眸底的情绪,声音平淡:“先生总是将他想得太过高明。或许他只是想将水搅浑,便能趁机摸鱼,又或者,他算准了,无论真相如何,这把火最终都会烧到东宫,烧到梁冀身上。于他而言,并无损失。”
林修远垂眸沉思,觉得似有道理,最终颔首算是同意了玄钧的说法。
玄钧上好药后,将被褥重新盖好询问道:“手臂上的伤,太医今日来换过药了吗?”
林修远:“上午时便换过了,殿下毋需担忧。”
玄钧又一次被他这疏离的态度推拒,心中不似滋味,指尖下意识地捻了捻被角,他最后只是轻叹一声,“明日想用些什么,我让小厨房做,天天喝粥想来你也喝腻了。”
林修远不知这几日玄钧为何把他当个琉璃盏似的捧在手中,侧着头看着他,想从玄钧那漆黑如墨的眼眸中寻找些答案,可那目光中除了关切林修远再读不出其它,他心中暗叹许是那晚的刺杀惊着了他。何止是他呢,自己那夜也是惊惧交加,差点以为要交代在那阴暗的巷道里。他只得柔声道:“都好,全凭殿下安排。”
玄钧被这突然的温顺击中,心中那点郁结瞬间稍散,他接过侍女递上的药,试了试温度正好后递给林修远,“先把药喝了。”
林修远苦着脸将药一饮而尽,苦涩的药还未在口中散尽,门口有侍卫来报,“林大人,三殿下请您明日过府一趟。”
林修远心中暗算了一下时日,明日好像是最后一日了,这几日的突变冲击他居然将此事抛掷脑后,他刚要回答就听见玄钧声音冰冷的说:“去回了三殿下,林学士有伤在身,去不得。”
林修远抬手阻拦,那侍卫已经领命离去,林修远的手还搭在玄钧的小臂上,他收回手,抬眸却看见玄钧阴沉了下来的脸色。
“三殿下许是有要事……”他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但对上玄钧的目光,他也不知该作何解释。
“没什么要事比的过先生身体要紧,太医嘱咐了先生腿上的伤三日后才可下地。先生好生安养着。”
“不过是摔伤而已,并未伤着筋骨,不碍事的。”林修远垂眸不敢看他。
“不可以。”玄钧斩钉截铁的拒绝。
林修远沉默着没在开口,屋内的一时间安静极了,仿佛空气都凝滞,最终他点了点头:“臣……遵旨。”
玄钧脸上的坚冰这才化开,“病中莫要多思。”他仔细地为林修远掖好被角,“夜深了,先生好生休息。”
目送着玄钧离去,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林修远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也不知那同心酒的滋味究竟如何?
翌日清晨,玄钧果然早早便来了。亲自侍奉了林修远用了早膳,又换过药,絮絮叨叨叮嘱了半晌休养事宜,然后才在陆英催促下去了刑部处理公务,林修远当真哪都没去,卧床三日。
这日玄钧一大早就去了刑部,听闻京中流言有了进展,玄钧前脚刚出府门,林修远后脚就命人备轿去了三皇子府上。
玄凛依旧是那副闲散的姿态,一身玄色蟒服半倚在软榻之上,目光锐利的盯着缓步入内的林修远,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如同一只盯着猎物的黑豹。
林修远站定给他请安后,他一手支着头,微仰起下颌,淡淡道:“修远来了,赐坐。”
林修远觉得如芒在背,谢过后依言坐下,挨着锦凳却也只敢坐半边,脊背挺得笔直。
“殿下,臣前番遇险,未能及时赴约,还望殿下恕罪。”
“怪罪谈不上,你遇险的事我也听说了,可查到是何人所为?”
林修远摇头,玄凛淡然一笑:“这刺杀来的这样巧,我七弟又突然提起回京,修远以为这其中是否有何干系?”
“殿下是说,此事乃七殿下所为?”
“推测罢了。”
“不论是何人所为,臣以为此次倒是殿下的一个机会。”
“哦?此话怎讲?”玄凛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挑了挑眉。
“京畿动荡乃储君失职,加上京营器械一案,太子殿下现下怕是已经慌了神了,殿下您只管在逼梁冀一把,不怕他不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