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锦衣卫指挥使单膝跪在冰凉的地砖上,铿锵有力的回禀着:“启禀陛下,严崇礼一案已查清构陷事宜皆由坤宁宫刘忠传旨授意,伪造密信的匠人一家,已在流放途中失足落水。”
皇帝的指节用力的捻着新换的佛珠,看不清神色,珠子相撞发出脆响。
“刘忠呢?” 他的声音平淡。
“已按令杖毙于慎刑司。” 统领的声音压低了些许,“从他卧房搜出的账册,记着近三年坤宁宫与梁家的银钱往来,数额……足以抵半年军饷。”
佛珠骤然停在指间,皇帝望着窗外的天色。
“摆驾坤宁宫。”
坤宁宫内,皇后带着众人跪迎皇帝,皇帝径直入了主殿,声音从皇后身后传来。
“皇后,进来。”
主殿内摆着缂丝山水屏风,捻金线的百鸟朝凤图在烛火下闪着细碎的光,紫檀宝座上雕鸾凤衔珠,皇帝端坐与宝座之上,看着跪在地上那华服女子,鬓边的点翠步摇还在轻晃。
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
“听闻你最近没少针对淑妃?”
皇后垂首:“陛下此言实在令臣妾惶恐!臣妾近日忙于太后寿宴一事,与淑妃并无交集。”
皇帝哼笑一声:“你都已经是中宫之主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告诉朕?”
皇后倏然抬头,望着皇帝:“臣妾自入主中宫,夙夜忧惧,生怕行差踏错半步,便被人拉了下去。陛下所言,臣妾不明,还请陛下明示。”
皇帝:“明示?那我问你,当年你为何要构陷苏家,构陷宁妃?这便是你说的夙夜忧惧?朕这么多年了都未想明白,你与你背后的梁家到底因何而为?”
皇后听闻此反而扯出个苦涩笑容来:“陛下不知?”
她微微扬起下巴,眼中蓄满了泪,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
“陛下若真不知,臣妾今日便斗胆,请陛下听我一言。”
“臣妾与梁家,当年倾全族之力,助陛下稳固江山,扫清障碍。臣妾自问入主中宫以来,克己复礼,循规蹈矩。臣妾最怕便的是有负陛下所托,有负这皇后之名。”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
“可陛下……当年独宠宁妃,六宫侧目。君王之爱,雨露均沾本是奢求。但陛下……您当年是否曾动过念头,要越过嫡子,立庶子为储?”
“陛下,您告诉臣妾,若您处在臣妾的位置上,眼见夫君偏心,爱子之位将倾,多年心血与家族荣辱即将付诸东流……您会如何?臣妾的承儿又做错了什么,那些本该是他应得的一切!我梁家满门忠烈,我的承儿乖巧优秀,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她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在她的秀丽锦袍上:“臣妾所为,或许是错,是罪该万死。但陛下,这祸事的根由,难道全然在臣妾一人吗?”
皇帝的手掐紧了那宝座扶手:“你!!你是在怨朕?你是在说朕无权决定这江山未来的储君之位?你听听你的言辞,如此冠冕堂皇,可字字句句透露的全是你怨毒的私心!!”
皇后低垂着头并不言语,在抬头时,她眼中泪水已尽,双目赤红死死盯着皇帝:
“更何况,陛下当年若无猜忌之心,苏家何故覆灭?宁妃何故幽死?臣妾所为,不过是替陛下清除了碍眼的障碍罢了!陛下今日,又何必在此苛责于臣妾?!”
皇帝的手掐紧了那宝座扶手:“住口!!贱人!你找死!”
他猛地站起来:“你当真觉着有梁家在朕便不敢动你?”
皇后讥讽道:“陛下当然敢,陛下连您最心爱的嫔妃都能弃之敝履,对于臣妾这种因家族联姻的棋子来说,在陛下您的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皇后凄厉的吼声在主殿内回荡,皇帝听闻这话后气血翻涌,喉中一股腥甜的气息逆涌而来,他艰难的咳了几声后,无力的坐下,喉间还发出赫赫之声。
皇后深深叩首:“当年之事,全系臣妾一人所为,承儿当时年仅十岁,他什么都不懂,还请陛下勿要迁怒于他,臣妾甘愿一死。”
屋内静极了,青铜仙鹤香炉口吐青烟依旧袅袅,皇帝开口,声音沙哑中透着未顺平的气息:“梁氏……”
“你既自承有罪,也道尽了这数十年的怨毒……朕,成全你。”
“坤宁宫,从此封宫。你……就在此处,对着列祖列宗,对着你心中的冤魂,好好思过吧。此生,莫再见朕,莫再见太子。”
“至于梁家……当年那么大两家的案子,仅凭是你一人所为,哼!”皇帝冷哼一声继续道,“梁冀年迈,解去京畿卫戍之职,改任宗人府,削爵三级。其长子调往云南任茶马司副使,即刻离京。”
说罢皇帝起身离去,皇后依旧跪在冰凉的地砖之上,她肤若凝脂的手一下一下细细抚摸着凤袍上金线绣着的凤穿牡丹。良久后,她终于抬起头,对着空荡荡的宝座说道:
“臣妾……谢陛下恩典。”
皇帝回到自己孤寂的大殿中,从书架上取出一个长匣,里面是一副尘封多年的画卷,皇帝将其缓缓展开,画中女子宛若当年,眉目如画,巧笑嫣然,一身淡雅的宫装,站在一树开得正盛的梨花下,指尖轻抚花瓣,回眸浅笑的模样,仿佛能透过泛黄的宣纸,将满殿的清冷都驱散几分。
可当年苏家通敌的证据一桩桩摆在眼前,边关数万将士的性命,梁家呈上的血书密函,朝堂上百官的跪谏……他身为帝王,必须做出抉择。
他叹息一声,无声开口:“静姝,终究是朕负了你……”
——
九月的风还夹着未褪的暑气,裹着皇后病重静养,以及淑、德二妃暂管六宫事宜的消息吹遍了各个府门。
林修远垂手侍立在御案旁,屏息凝神。
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与墨汁混合的沉郁气味。皇帝正批阅奏折,朱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是唯一的声响。
“修远。”
“臣在。”
皇帝搁下朱笔,端起放在一旁的参茶,侧目看他:
“你前番御前陈情,赤胆忠心,字字泣血,朕已明了。朕看见了你的忠心,也相信你的忠心。”
“不过……”
他轻啜了一口茶缓缓道:
“朕倒是一直有一事不明。你既忠心耿耿,一心只系钧儿进学前程……”
“那半年前,你为何偏偏要将这残札,递到东宫太子手中?此事,颇令朕费解,你又作何解释?”
林修远也觉得自己倒霉极了,他也想问自己为何要将那该死的残札递给那蠢笨的太子,引得如今风波不断,处境也愈发艰难。他暗自懊恼,指甲狠狠掐进掌心。
“陛下明鉴!此残卷乃当时臣于翰林院整理旧档偶得,其中涉及一些前朝礼制兴废的旧事。臣观太子殿下其时正锐意进取,常与臣等论及史鉴得失,欲在朝堂有所建树。”
“臣便想,此札或可助太子殿下广览前朝得失,体察兴替之由,于其明德修身、辅助圣躬……或有所裨益。”
皇帝显然是不信他这番说辞,反而问道:
“那你可知这前太常寺卿为何人?”
林修远躬身回复,不卑不亢:“回禀陛下,前太常寺卿乃是苏远”
皇帝放下茶盏,似有不耐:“你既知是苏远却还将此残札递给太子,却只言学术讨论?”
林修远兜着圈子,偏不往那重点上说:“陛下明鉴,臣不知陛下所言之理,太子殿下于苏大人可是旧识?抑或有旧怨?臣惶恐,不明其中利害,还请陛下训示。”
皇帝耐心终于是耗尽了,冷笑一声道:“不知?钧儿是苏家后人,这你总知了吧?”
“…………”
这便是要撕破脸了……
林修远一撩下袍,端端的跪下,态度谦卑:
“臣确知殿下身世。然臣以为,殿下首先是陛下之子,臣之学生。臣教导殿下,只问圣贤书,不问身前事,此乃臣之本分。”
他深深叩首继续言道:
“至于残札,臣前番已奏,确为与太子研讨史学之用。臣愚钝,当时只视其为旧档,未曾将其与殿下身世做任何勾连。”
言道此处,林修远挺直了脊背,抬头目光灼灼的盯着皇帝,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倘若臣存半分异心,愿——天诛地灭!”
御书房内死寂一片,唯有铜壶滴漏那单调的滴答声。皇帝居高临下的看着林修远的真挚的目光,好似想从中看穿他的内心。
就在二人目光快要擦出火花只时,皇帝低沉的声音才传来。
“罢了……”
“不论你知也好,不知也罢,朕无精力与你在此纠缠。”
他站起来,来到窗边,望着廊下摆放着的秋菊,声音飘渺:
“然,朕话说在前头:旧事如枯井,深不见底。有些尘埃,既已落定多年,便不必再翻搅出来,徒惹是非,徒增烦扰。”
他微微侧首,眼角的余光扫过地上跪着的林修远,“这宫闱之内,这天下事,自有其运转的规矩。过犹不及的道理,你是个明白人,朕便不再多言。”
“陛下圣训,臣谨尊教诲!”林修远再次深深叩首。
“嗯……”皇帝似乎满意于他的态度,微微颔首,
“识大体,知进退。如此……甚好。”
“起来吧。”声音缓和了些许。
“臣谢陛下隆恩!”林修远应声,手撑着地面,动作略显迟缓地起身。仅个把月未就职人也惫懒了,才跪了这么会儿膝盖便有些发麻。他暗自咬牙站直身体。
然而皇帝忽然转过身来,扬声道:
“翰林侍讲学士林修远,听旨!”
林修远才刚站直,被皇帝这突然起来的宣旨一喝,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嘶……真疼啊……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冰冷的审视,朗声道:“擢升尔为——翰林院学士,加太子少师衔!”
林修远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之色。
皇帝的声音并未停止,继续道:“即日起,特许尔御书房行走,以备顾问!凝晖园内,凡涉及皇子玄钧课业、府务之事,尔有建言、参议之权,七皇子府属官,当以师礼敬之!”
“另,念尔职司紧要,身负教导皇子重任,安危关乎国本。着锦衣卫指挥同知亲选精干卫士一什,专职护卫尔之府邸及出行!凝晖园内外护卫,亦由虎贲卫统一调配增补!”
皇帝的声音压低,目光如同利剑般刺入林修远眼中:“朕要你 —— 毫发无损!活到……将来论功行赏的那一天!”
林修远俯身叩首,避开那目光:“臣……遵旨!”
退出御书房时,秋风正与廊下秋菊在嬉戏。林修远站在丹墀下,竟有些恍惚。他抬手扶着冰凉的汉白玉栏杆,指尖微微发颤。
这便是……入了牢笼了,皇帝的意思在明显不过,成为他手中刃,或折损于此。
他有得选吗?
棋子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力。
风掀起他的袍角,带着燥意,却吹不散他眼底的阴霾。林修远转身,大步往宫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