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檀香袅袅,皇帝倚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
林修远随着内侍轻声入内,皇帝睁开眼,打量着面前这年轻的臣子,似觉得他身上有无数秘密可值得探究。
“修远啊,坐。” 皇帝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平和得像一潭深水,他将一本关于江南赈灾简报奏折递给林修远。
林修远刚躬身谢恩,屁股都还没挨着锦凳又慌忙站起行礼,“微臣不敢。”
皇帝看看他这诚惶诚恐的样子,轻轻一笑:“是关于均儿的,你既为他师,自然看得。”
林修远垂眸不敢直视皇帝,躬身接过奏折细看,皇帝慢悠悠的说:“钧儿此番历练,着实长进不少,朕心甚慰。你教导有方。”
林修远将看完的奏折默默放回御案上,姿态更为谦卑:“陛下谬赞。臣惶恐。七殿下天资聪颖,心系黎民,江南之行,实乃殿下仁心仁德,亲力亲为,方能安抚灾民,稳住局面。臣不过是为殿下讲义典籍,略尽绵薄之力,不敢居功。”
听完这套滴水不漏的话后,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耐,随后又被浓浓的玩味兴致所掩盖。
“教导有方,非虚言。”他转着手中的扳指,目光好似盯紧猎物的豹,落在林修远低垂的眉眼上, “钧儿从前……怯懦寡言,如今却能临危不乱,处事有度。你在他身上,花了心思。只是朕想知道,你如此尽心竭力,辅佐钧儿,所求为何?”
林修远感觉背后汗毛炸起,今日不说明白怕是走不出这御书房了!
他缓了缓心神,抬起头来,眼神中丝毫没有慌乱,平静的迎上皇帝的目光:
“陛下,微臣有一言想问陛下,陛下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皇帝的转着扳指的手一顿,身体微微前倾:“林修远,你是在质问朕吗?”
随即又冷笑道:“……朕,当然要听真话。朕的朝堂之上,不缺会说漂亮话的伶俐人。召你来,就是要听你林修远的真话。金殿之上的胆魄,莫不是只敢用一次?”
“臣非质问,亦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林修远深深一揖,脊梁挺得笔直,抬起头时,眼神清澈得像山涧的溪水,“只是此问关乎臣之本心,更关乎七殿下之未来,臣不敢以虚言蒙蔽圣听。既蒙陛下开恩,许臣直言,臣……斗胆了。”
他语速平缓,字字清晰:“臣之所求,世人看来,无外乎功名、利禄、前程似锦。臣亦凡夫俗子,不敢说超脱物外。然……陛下问臣为何尽心竭力辅佐七殿下?此所求,非功名利禄所能度量!臣所求者,唯有真心二字!”
“真心?” 皇帝挑眉,在他看来,这宫墙内哪有真心。
“正是。” 林修远目光灼灼,“陛下定然疑惑,甚至怀疑。为何是七殿下?为何偏偏是这个在冷宫沉寂十二载、无权无势、甚至曾被视作愚钝的皇子?”
他深吸一口气,将声音提高些许:“正是因为七殿下开蒙最晚,未被这深宫权谋过早浸染,未曾沾染那些争权夺利的习气!他心中那份天然的良善、那份对生死的敬畏、那份对他人苦难的共情……才得以保全!这份赤子之心,在别处或许被视作愚钝,在臣眼中,却是这污浊泥潭里最不可磨灭的珍宝!”
“真心……”皇帝细细咀嚼的这两个字,林修远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杀意袭来。
他垂眸躬身,语速更快:
“臣教他民心,非为邀买人心以聚势,实为爱民!”
“让他亲眼目睹江南灾民之苦,亲耳听闻百姓哀嚎之声,亲手抚平黎庶疮痍之痛!让他知晓,这江山社稷之重,不在庙堂之高,而在万民之安!让他明白,为君为臣者,若失民心,纵有滔天权势,亦是沙上筑塔,终将倾覆!”
“臣教他仁孝,非为沽名钓誉以固宠,实为感念!”
他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感念陛下赐他走出冷宫之恩,赐他静怡轩安身之所,赐他开府历练之机!让他铭记,纵有万般委屈,陛下终究是他的君父!让他懂得,无论境遇如何改变,孝于君父,仁于手足,乃立身之本!”
最后他声音放缓,语气谦卑:“至于七殿下勤勉刻苦,夙夜匪懈……此乃殿下自身心志坚韧,不甘沉沦。臣不过是殿下艰难跋涉时,有幸在旁递过一碗水、点过一盏灯的人罢了。”
皇帝沉默着,指尖敲击桌案的声音停了。他看着林修远,忽然淡淡一笑:“林修远,朕要你说真话,你这真话假话掺着说,是认为朕年老昏聩好糊弄?”
“微臣不敢。”
然而皇帝并不给他机会,继续逼问道:“金殿对峙,刀光剑影。你敢以命相搏,护住自身与老七。朕倒想知道,你是否在借机攀附,以死相挟,逼朕不得不保?”
林修远猛地跪下,膝盖磕在地砖上发出闷响,恭瑾叩首,坚定的声音从地面清晰传来:“若微臣说陛下错了呢?”
“臣倒想问,那日的构陷,究竟是为臣林修远而来,还是冲七殿下而去!倘若臣当日认罪入狱,或干脆意外死于牢中,七殿下将落得何等下场?!”
“他将立刻沦为那幕后之人的绝佳祭品!背负识人不清、御下无能的恶名!甚至被视为心怀叵测、结党营私的逆子!陛下!那不是构陷臣!那是要将七殿下连根拔起!挫骨扬灰!”
他抬起头看着皇帝,眼神却变了,声音洪亮且凄厉:
“臣林修远,非贪生怕死之辈!当日敢金殿死谏,今日!此刻!若陛下心中疑云依旧不散,若陛下仍不信臣此心此志!臣愿为明证!以此血肉之躯,撞柱于御前!以死明志!”
说罢他动作迅捷如风,从地上爬起就往旁边的玉柱方向冲去。
“放肆!” 皇帝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脸色剧变,厉声喝道,“给朕站住!”
林修远已冲到柱边,因刹不住脚步与那玉柱来了一次亲密接触,好在撤了些力道,胸口先撞上那柱子,一阵钝痛袭来。
一会儿后他缓缓转身,他看着惊怒交加的皇帝,眼中只剩下深深的悲凉与哀痛:“陛下……臣,死不足惜。”
皇帝胸口剧烈起伏,手剧烈颤抖的指着林修远,眼神像要喷出火来,而林修远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抱着柱子的手脱力般缓缓垂落在身侧,自顾自的说着话。
“倘若……能亲眼看七殿下于这荆棘遍夹缝之中,成长为一个明德爱民、心怀苍生,上敬君父、下抚黎庶的真贤王……臣林修远,今日撞死在这御柱之下亦死而无憾!”
“陛下比谁都清楚!金殿之上,那结党营私、动摇国本的构陷,您根本未曾深信!而臣林修远” 他惨淡一笑,语气里尽是不屑,“也断然看不上这等卑劣污浊之事!臣忠的是君!是陛下托付于臣的七殿下!臣将此身、此心、此生所有希冀与道义,尽数压托于此!陛下问臣能退到哪里去?”
他蓦然抬头盯着皇帝的眼睛,一字一顿:
“臣 —— 已 —— 无 —— 路 —— 可 —— 退!”
“陛下!这绝路,究竟是旁人将臣逼至此处?还是……陛下亲手为臣画下的牢笼?!”
御书房内死寂一片,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交织。皇帝望着林修远那双燃着决绝之火的眼睛,忽然重重叹了口气,挥手道:“够了……林修远,朕……信你今日之言。”
他颤抖着重新坐回龙椅,疲惫地揉着眉心:“退下吧。管好你该管的人,做好你该做的事。记住你今日所说,明德爱民、心怀苍生……安分守己、恪守臣道!”
“给朕……出去!”
林修远深深一揖,转身退出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