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欢喜有人愁,三皇子府里是一片欢声笑语。
玄凛下了朝后心情愉悦,回府便摆了一桌的筵席,府邸深处,丝竹管弦之声靡靡,阁内烛火通明,映得金杯玉盏流光溢彩,空气中混杂着酒香与女儿家身上甜腻的脂粉气,织成一幅醉生梦死的画卷。
玄凛斜倚在软榻上,绛紫常服的衣襟早已松散,露出小片结实的胸膛。一位身着嫣红云纱的美姬几乎整个儿软在他怀里,纤纤玉指拈着一颗冰镇过的紫玉葡萄,娇嗔地递到他唇边:“三爷今日可是有喜事?如此高兴,何不说出来与姐妹们一同分享,藏着掖着,倒显得三爷您小气了。”她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戳着玄凛心口。
玄凛就着她的手吞下葡萄,指尖顺势在那截雪白的腕子上暧昧地一捏,引得美人一阵咯咯娇笑。又做势揽过她的柳腰,带着酒气的吻重重落在她羊脂白玉般的颈侧上,留下暧昧红痕。
玄凛这才朗声笑道:“今日,真是一场绝妙的好戏啊!我那好大哥这会儿,怕是在东宫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跳脚了吧?他那张所谓嫡子的保命符,今日可生生被撕下了一角!哈哈哈……”
他笑着环视着周围或斟酒、或打扇、或翩翩起舞的莺莺燕燕,话语间带着七分醉意,三分张扬。
玄凛这说的没头没尾,美姬们也不明所以。另一侧着碧色舞衣的女子适时递上斟满的酒杯,眼波流转:“太子爷失了势,岂不是更显出三爷您的英明神武?往后这东宫的风向啊,怕是真要转了。”
玄凛嗤笑一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眼底掠过一丝阴鸷的精光,“那位置,迟早是爷的囊中之物!不过那林修远……倒是爷小瞧他了,本以为是个钻营小人,谄媚的弄臣罢了!”他顿了顿,像是回味什么似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榻沿。
怀里的红纱美姬好奇地仰起脸:“林修远?妾倒是瞧见过他,确是个谪仙般的人物儿,去年春闱放榜游街时被人榜下捉婿,闹了好一通,最后硬是被他生生给拒了,三爷您可是瞧上他了?”
玄凛眯着眼若有所思,“你们女人家就知道看脸”他伸手捏了捏那美姬的脸颊,语气里满是玩味:
“爷是说他的本事!那般死局,眼看就要被碾得粉身碎骨,他竟能凭着一张嘴,硬生生撕出一条生路来!还把老七那个小废物摘得干干净净,顺便将了东宫一军……这翻云覆雨的手段,啧,是个厉害角色!可惜啊,跟了老七那个废物,真是明珠暗投!”
他摇头晃脑,又就着别人的手喝了一杯,醉意更深几分:“老七……以前倒是小瞧他了,装得跟只鹌鹑似的……看来冷宫那地方,还真能磨出些咬人不叫的狗……”
他想了想林修远,似又觉得惋惜,咋舌道:“林修远这么个人才砸他手里,岂不是大材小用?”
怀中的美姬指尖轻轻划过玄凛微露的胸膛,娇声附和:“三爷说的是,这天下都是您的,何况一个人呢?您若想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玄凛显然是吃酒吃的有些醉了,“嗯嗯”的应着,还在不住的喝着递过来的酒,模糊间一把揽过身边的温香软玉,放浪形骸地笑闹起来:“来来来!今日爷高兴,都给我喝!统统有赏!重重有赏!”
阁内嬉笑劝酒声再次高涨,玄凛转身与她们扑做一团,烛火将纠缠的人影投在纱幔上,晃动着一片荒唐景象。
——
日照西斜,霞光透过窗棂斜照入屋内,在案几上投下橙红的绒光。
林修远坐在一张梨木椅上,那件象征着翰林侍讲学士身份的官袍早已交还,此刻他穿着属于他自己本就不多的一件靛青领配蟹壳青色的襕衫,腰间配着条与领口同色的布帛带,褪去了朝堂上的沉稳,看起来倒像是回到当年赶考时的青涩模样。
此刻神色已恢复了往日的沉寂,他刚从翰林院与自己租赁的小破屋中搬来了私人物品:一大摞批注过后密密麻麻的旧书,和他平日里写的不少记录,半方用得快秃了的徽墨,一张有些陈旧的棋盘,一些简单的服饰,还有一个半开着的紫檀锦盒。
现如今都七零八落的堆在这间小屋之中,这里是凝辉园偏院,临时收拾出来供他居住,他现在是戴罪之身,哪儿也去不了。
院中的青石板缝里还嵌着未清干净的尘土,院墙角落堆着半旧的花盆,整个院子静悄悄的,连风拂过树叶的声响都格外清晰。
他望着那锦盒里日渐多起来的信笺,是他这半年来趁着忙碌的间隙,挤出时间整理旧档,一点点搜集到的旧档零星记载,还有几页写着人名与证词的草稿,墨迹深浅不一。
指尖轻拂过那谢字玉佩,那是林叔托人从谢家废墟里刨出来的。
那枚玉佩不过拇指大小,暖白玉质因大火的炙烤已失去了原本的光泽,玉石边缘圆钝,显然是有人多年握于手中反复摩挲所致。
林修远细看着那玉佩,近乎自语的开口:“皇后……果然是你。”
停顿片刻,他目光冷冷的扫过锦盒内新增的纸页,那些潦草的字迹记录着蛛丝马迹,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谢家与苏家的血案……证据?再多又有何用?”
“皇帝……心中那杆秤,要的从来不是真相,是那金殿之上的安稳。为此,纵使忠骨蒙尘,英魂泣血……也是可以平衡掉的代价……”
他指腹反复摩挲着那玉佩边缘,好似某种深刻的执念,眼神却飘向窗外,像是在与某个遥远的魂灵对话:“父亲……您毕生信奉的圭臬……便是这般结局么?”
“今日朝堂之上……您若在天有灵,可曾看见?您告诉孩儿……这条路……儿可是走错了?”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猛地收紧,将玉佩攥在掌心,掌中传来钝痛之感:“皇后如此迫不及待要灭我的口,不过一卷不相干的残札便让她方寸大乱……可见当年之事,她做得远不够干净。”
“等着吧,父亲。此身纵成齑粉,孩儿也必为谢家……讨回这份血债的清白!”
他缓缓松开手,将玉佩放回锦盒:“一步错,满盘皆输。今日之祸,倒是我心急了……”他嗤笑一声,也不知是在笑那太子还是嘲笑他自己。
他闭上眼睛将今日的事在脑海中一一过了一遍。
皇帝的权衡、皇后的急躁、太子的愚蠢、玄钧的胆魄与应变、淑妃的意外闯入……
淑妃……犹记得她那日哭的梨花带雨的模样,想不到她今日居然会如此……倒是出人意料。
话又说回来,倘若今日无他们母子,便是将那金殿说的翻过来,怕也难逃‘疑罪’二字。
只是苦了谨儿那孩子,稚子何辜,今日这般惊怖,怕是又伤了心神,日后若得空,还得去瞧瞧他的脉案。
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动作沉稳地将锦盒盖严,取过一块青布,仔细覆于其上,将一切汹涌暗流与血色过往,一同尘封于这方寸木匣之内。
暮色渐浓,林修远已将院中收拾出几分模样来了,廊下挂起了两盏素纱灯笼,昏黄的光晕在青砖地上投下亮黄的光圈。
偏院的石桌旁,林修远独自一人坐着,面前摆着一局未终的残棋,黑白子散落如星,他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执着一只青瓷酒杯,慢悠悠地浅酌。
杯中酒清冽,倒映着天边淡紫色晚霞,像揉碎了的琉璃,反射着细碎的光影。
他极少饮酒,今日从翰林院交还官印文书时,不知怎的,路过酒肆时打了一小坛。
此刻酒液入喉,带着微涩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却一路烧到心里,熨帖着连日紧绷的神经。
让那些被强行压下的疲惫与忧思,像浸了水的棉絮,慢慢涨了起来。
他忽然低笑一声,声音被晚风揉得很轻。
从天火里爬出的孤魂,到翰林院的步步为营,再到如今这无官无职却被钉在风口浪尖的西席,这条路走得,竟比案上的残局还要曲折。
他又忽而感叹,少了些朝堂规矩的掣肘,往后行事,或许更能随心所欲些。
前提是,能在接踵而至的明枪暗箭里活下来。
已不知喝了多少杯后,身后传来轻响,那声音小心翼翼的试探道:
“先生。”
林修远回眸,见玄钧穿着月白常服,正站在月洞门边,手里还捏着一卷修缮图纸,显然是刚从别处过来。他今日开府,按例要巡查各处,这借口找得倒是自然。
“殿下。” 林修远放下酒杯,指尖在石桌上轻轻一点,那局残棋的黑子恰好卡在生死边缘,“刚忙完?”
玄钧走近了才看清石桌上的酒坛,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再看林修远的一身装扮,眉宇间那层惯常的锐利已全然褪去,完全是一副书生模样,倒是比……他穿官袍的样子更好看些许……
此刻他眼角泛着点微红,想来是酒意上了头。
可玄钧心头酸涩,说不上是什么情绪。
“嗯,各处都看了看,工匠说月底就能全然妥当。” 玄钧将图纸放在石桌一角,目光落在那只青瓷杯上,声音低哑,“先生今日……怎么想起饮酒了?”
“嗯?” 林修远的声音带着酒液浸润后的微哑,眼帘缓缓抬起,视线落在玄钧脸上,似笑非笑,“许是高兴?许是忧愁?”,然后就见他闷闷的低笑了两声。
没等玄钧接话,便侧身指了指对面的石凳,拿着酒盏又轻轻磕了磕桌面:“坐。” 他好似忙个不停,马上又将盛着白子的棋篓往玄钧面前推了推,自己则捻起一枚黑子,“啪” 地落在棋盘星位,落子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玄钧依言坐下,指尖刚触到微凉的石凳,便见林修远已径自下起棋来,他垂眸看着棋盘上交错的黑白子,低声道:“先生今日……受委屈了。”
林修远并不看他,仔细研究着那棋盘上的残局,状似随意的开口:“今日之事,殿下无需介怀。”
“自古成大事者,哪有不付出代价的?” 他指尖在棋盘上轻轻一划,划过一片看似死地的黑子,“牺牲都是必然的。”
他忽而又笑了,声音轻轻:“然殿下要做的,是让那些愿意为你赴险的拥趸者,敢牺牲,也愿牺牲。”
他将指尖点在一枚孤立无援的白子上:“今日这局,权当是给殿下上的一课。”
最后一子落下,恰好将那片看似无望的黑子盘活。林修远终于抬眼来看他:“殿下,明白吗?”
“…………”
想起白日发生的事情玄钧感到一阵后怕,神色凝重的看着眼前的人,他张了张口,半天后才找回声音:“先生是说……牺牲不是白白葬送,得让他们知道,自己赌上的性命,终会换来该有的结果。”
“非也!”林修远摆摆手,又饮一杯,“臣说的乃是得民心。”
他俯身,指尖重重敲在棋盘中央的 “天元” 位,那里空无一子,却似能牵一发而动全身,“民心所向才是众望所归。趋利而来者,也终将因利而散。”
玄钧捏着白子的手停在半空,总觉得脑子有些痒……
他这老师哪都好,就是永远不说人话……
林修远见他神色微动,又道:“殿下定然认为,今日这局中,淑妃娘娘乃是臣提前安排?” 他轻笑一声,笑意里带着几分自嘲,“殿下,臣是人,又非神,岂会算到每一处?”
他执起黑子,精准地落在玄钧方才落子的断点上,将那片刚要舒展的白棋重新逼入困局:“淑妃娘娘肯挺身而出,不过是感念臣曾为二殿下疏导心结罢了。这份情分,是意外之得,却也恰是民心二字的道理,你予人三分暖意,人或报你七分赤诚。”
晚风卷着残阳掠过棋盘,林修远抬眼,目光直直看向玄钧:“那殿下可知,未来的路该如何去走?”
“您现在已开府,便是入了这棋局。” 他抬手拂过石桌上的棋子,将它们捡着丢回棋篓中,“从今往后,您是棋手,而非棋子。太子殿下有外戚盘根错节,三殿下握有京畿部分兵权,而您刚开府,势单力薄,您认为,这出路……在何处?”
玄钧恍然大悟:“先生的意思,学生明白了!”
林修远笑的情真意切:“殿下聪慧,一点就透。”
他好似有些酒意上头了,干脆匐在石桌之上,冰冷的桌面贴着他滚烫的脸颊,让他觉得舒服异常。
他自顾自的在那里咕哝,完全不管玄钧有没有在听:
“但殿下万不可掉以轻心……”
“您也许会认为,太子与三殿下忙于明争,无暇旁顾。”
“明枪易躲,暗箭却难防。三殿下府里养的那些……,皇后那边……的眼线,甚至东宫那些看似温顺的属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这开府的学问,可不比静怡轩。”
“柴米油盐、仆从调度,看似是当家做主的小事,实则与朝堂无异。”
“哪个人可用,哪笔钱该花,哪处人脉该尽早攀附,哪桩恩怨该暂时放下……”
“殿下,多上点心才是。”
“…………”
玄钧是一句话也插不上,他头一次发现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林修远嘴居然这么碎……
也不知他到底咕哝了多久,夏夜的晚风再次袭来,带着些许燥热。
林修远忽然一个打挺般的坐了起来,迷蒙间看了看天色,晚霞的最后一缕余晖已隐入西山,他端起桌上的残酒仰头饮尽,下了逐客令。
“时候不早了。” 他放下酒杯,指尖在石桌上轻轻敲了敲,目光落在玄钧身上,“殿下早些归去吧。”
“往后有的是时间琢磨这些学问,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他笑了笑,开始收拾起桌面来,别看他喝成这模样,手脚倒是麻利的很。
待他收拾完后,全然不管愣在原地的玄钧,抱着他那心爱的棋盘已转身往屋里去,声音从远处飘来,“今日这局,总归是胜了半子,也该松快松快。”
“…………”
玄钧还僵坐在原地,看着那桌上已空了的酒坛,与那酒坛子大眼瞪小眼,良久后,他声音轻轻:
“那学生……明日再来向先生请教。”
“先生也……早些歇息。”
空旷的庭院内已无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