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坛的青石板被晨露浸得微凉,东方天际刚泛起鱼肚白,祭台已笼罩在肃穆的氛围中。三层汉白玉坛台逐层收窄,顶端的 “昊天上帝” 神位披着明黄缎帐,香炉里升起的檀香笔直向上,在微风中飘絮。
林修远站在百官队列的末席,目光越过攒动的乌纱帽,落在皇子班列的最末端。
今日便是验收成果的一日,这两个多月的努力,希望玄钧千万别出差错才好。
“陛下驾到 ——”
随着内侍的唱喏,皇帝身着十二章纹的衮服登上祭坛,玄色龙袍在晨光中泛着暗金光泽。
百官齐刷刷跪倒,山呼 “万岁” 的声浪撞在坛台的白玉栏杆上,又反弹回来,震得人耳膜发颤。
玄钧跟着众皇子跪拜,动作比演练时更缓、更沉。
祭礼按序进行,迎神、奠玉帛、进俎……每一项仪轨都准确无误。
林修远的心微松。
轮到皇子献爵时,玄钧从坛下到坛顶的七十二级台阶,步幅均匀,一丝不苟,捧着酒爵的手始终持平。
“七皇子玄钧,献爵 ——”
唱赞官的声音落下,玄钧在神位前站定,转身面向皇帝所在的祈年殿方向,深深一揖。
他停顿了片刻,仿佛在默祷,这才缓缓举杯。
“愿上苍垂怜,降甘霖以润万民;陛下体民疾苦,致太平以安四海……”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遍祭坛。
没有太子的激昂,没有三皇子的洪亮,略带些青涩的声音温润而坚定,像春雨落在干涸的土地上。
祝文里 “体民疾苦” 四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林修远与他前后改了多次,这才将李崇义注解的 “祭天之本在恤民”的内容融入的完美自然。
皇帝坐在祈年殿的宝座上,眼底掠过一丝赞许。
接下来一切活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
午时三刻,祭礼进入尾声。当皇帝宣布 “礼成” 的那一刻,天空突然落下几滴雨丝,打在祭坛的青石上,洇出细小的湿痕。
“天降甘霖!”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百官顿时沸腾起来,纷纷跪倒叩贺,“陛下圣德,感动上苍!”
皇帝心情甚好,他看向皇子们,目光在玄钧身上停留了片刻:“老七最近进步不错,今日又礼成得宜,甚合朕意。赏锦缎十匹,御笔亲书‘敬天爱民’匾额一方。望你日后勤勉学习,莫负朕心。”
玄钧连忙跪倒谢恩,额头抵着石板,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感激:“儿臣不敢居功,一切皆仰赖父皇教诲,上苍垂怜。儿臣定刻苦读书,不负父皇期许。”
祭坛上的人群渐渐散去,玄钧在侍卫的护送下往静怡轩走。经过林修远身边时,他脚步微顿,低声道:“先生,雨真的来了。”
林修远望着他眼底跳动的光,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轻声回:“嗯,是好兆头。”
雨丝越下越密,远处的祈年殿在雨雾中若隐若现,雨水打在祭台的白玉栏杆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第二日的朝会上,皇后以皇帝祭礼后身子不适需侍疾为由端坐皇帝身侧。
皇帝看起来面色不佳,他半倚在龙椅之上,环顾着下方的众人,群臣在底下窃窃私语。
皇后的余光一直未离开过那道青色身影,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林修远总觉得有股视线一直盯着自己,让人惴惴不安。
“陛下,户部奏请疏浚淮河故道,需银三十万两,恳请圣裁。” 户部尚书正在躬身启奏。
皇帝正欲开口,队列中突然响起一声惊雷般的朗喝:
“陛下!臣有本启奏!”
左都御史严崇礼猛地从绯色官袍的队列中跨步而出,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将朝服的下摆吹得猎猎作响。
他须发皆张,面色赤红,双手高举着一卷奏章与一封信函,青筋在手背上突突跳动,显然是憋了十足的气势。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百官齐齐侧目,连皇帝都皱起了眉。
严崇礼素来以刚直闻名,弹劾官员从不避权贵,却极少在早朝如此失态,显然所奏之事非同小可。
“严爱卿何事急切?” 皇帝似有不悦。
严崇礼没有丝毫退缩,反而将奏章与信函举得更高:“陛下!臣!弹劾翰林侍讲学士林修远!”
林修远站在原地,瞳孔骤缩,他好似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终于清楚了刚刚不安的来由。他默默攥紧了手,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强迫自己重新镇定。
严崇礼继续朗声道:“林修远其人,恃才傲物,心怀叵测!自任职内书房行走以来,不思恪尽职守、辅佐皇子进学,反行鬼蜮伎俩,搅动宫廷,其心可诛!”
他顿了顿,将手中的信函高高展开,羊皮纸的边缘因年代久远而微微卷曲,墨色却依旧清晰:“其一,结党营私!此乃臣近日截获的密信,为林修远写给在野清流领袖‘北溪先生’所书!”
内侍快步上前,双手接过信函,呈至皇帝案前。
严崇礼的声音穿透大殿的穹顶,字字如刀:“信中竟妄议东宫太子,‘东宫承性躁而多疑,然其位尊,可驱之以制豺狼’!此‘豺狼’二字,明指三皇子殿下!其用心何其险恶,竟视储君为可驱使之利刃,妄图挑唆东宫与皇子相斗!”
太子玄承站在皇子班列的首位,脸色有些难看,玄凛对此评价没什么反应,睨着太子脸色准备看好戏。
“更有甚者!” 严崇礼的声音里带着满腔的悲愤,“信中提及七皇子玄钧,竟写道,‘静怡轩之幼木,根骨渐显。虽需以羸弱示人,然润之经史,明其心志,假以时日,或成嘉材?今上春秋日高,储副之位…风雨难测矣’!”
妄议皇帝年寿、窥探储位归属,这已是形同谋逆的大罪!
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捻着佛珠的手指停在半空,琥珀珠子相撞的轻响戛然而止。他抬眼看向林修远,目光锐利,似要将他从里到外看穿。
皇后微微侧头打量着皇帝的神色,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此信不仅妄议皇子,更敢窥探圣躬、图谋储位!” 严崇礼趁热打铁,“更有甚者,信中竟提及‘梁氏旧事,尘封之匣,锁扣已朽。若得机遇撬其隙,真相或可惊世!然匣开之时,亦恐伤及持匣之手,需慎之又慎,借力于风雷’!”
严崇礼环视殿内:“此等言论,分明是意图利用朝局翻动禁忌旧案,搅动朝野!其心之毒,其胆之大,实乃旷古未有!”
林修远始终垂着眼,汗水已经沁湿了他的内衫。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有惊疑,有鄙夷,有幸灾乐祸,却唯独没有信任。
而在人群中的梁冀眼皮一掀,不知今日自己这妹妹又唱的哪一出,为何没跟自己商量,却让这看着与梁家毫无关系的严崇礼去弹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翰林。
“其二,挑唆皇子!” 严崇礼抛出第二重罪状,将一卷证词递呈御前,“内书房杂役王六供称,曾于戌时末路过静怡轩侧殿,亲眼见林修远单独入内,直至宫门下钥前才匆匆离去!”
他扬了扬手中的纸卷:“此为当日林修远的入宫记录,其上签章清晰,停留时长远超正常讲学!更有甚者,王六称殿内似有激烈争执,林修远出来时面色铁青,敢问林学士,深夜滞留皇子居所,究竟所议何事?又为何争执?”
王六被侍卫押至殿中,吓得浑身发抖,头埋得几乎贴地,声音细若蚊呐:“小的… 小的所言句句属实…那日戌时末,小的路过静怡轩,确…确实见林学士入内…后来…后来宫门下钥的梆子响了,才见他匆匆出来…脸…脸色很难看…”
“不止于此!” 严崇礼又展开一卷证词,“东宫太监小贵子亦证,曾在窗根儿听闻林修远与太子殿下议事时,太子怒问‘旧案’,林修远却以‘水太深,未敢轻启’搪塞,更言‘祸福相依’!”
小贵子被押上来时,哭得涕泪横流,连连磕头:“奴才…奴才不敢撒谎…那日洒扫时靠近窗根儿,确…确实听见殿下发怒,问什么‘旧案’…林学士说…说水太深…还说…还说祸福相依…”
“林修远在东宫言语闪烁,引太子殿下生疑生怒,实为乱东宫之主心!” 严崇礼的声音如同洪钟,“而他在七皇子处深夜逗留,行为诡谲,其心究竟何在?莫非是想借两位皇子之争,渔翁得利?”
林修远始终未敢抬头,默默听着一切。
他原以为太子与梁家有嫌隙,可以加以利用,谁曾想这太子如此愚蠢,调查都不避开皇后耳目……
“其三,动摇国本!” 严崇礼抛出最后的杀招,举起一张揉皱的纸片,“此为翰林院老书吏陈伯年于林修远处理的废弃文稿堆中捡到的残片!”
纸片被展开,上面的字迹潦草,边缘因揉皱而模糊,却能清晰地看到 “诸皇皆虎狼,可饲之以弱鸡…待其互噬…” 的字样。
陈伯年被押至殿中,老泪纵横:“老朽…老朽即将退休,本不想多事…可…可这纸片事关重大…‘诸皇皆虎狼’… 此等言论…实乃大逆不道…老朽不敢隐瞒…”
严崇礼将纸片高举,让殿内众人都能看清,“此等言论,竟将诸位皇子、将东宫储君视为可操纵、可牺牲之棋子!其居心,是要乱我朝纲,覆我社稷!”
他猛地转向皇帝,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陛下!林修远结党营私、挑唆皇子、动摇国本,三罪并罚,罪无可赦!臣请陛下即刻罢黜其官职,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严审!并彻查其往来党羽,肃清朝野,以安社稷!”
“请陛下圣裁!” 严崇礼身后,几名皇后的心腹官员齐齐出列,躬身附和,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百官噤若寒蝉,无人敢出头为林修远辩解。三罪并罚,尤其是 “动摇国本” 一条,足以让任何人都避之不及。
皇帝坐在龙椅上,脸色阴沉得可怕,目光在林修远、严崇礼与证词之间来回扫视,久久未言,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
皇后看着阶下那个孤立无援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意。
林修远,如今这铁证如山,任你舌绽莲花,也难逃今日一死。
皇后微微偏头,看向窗外。
晨光穿过窗棂,在青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一张巨大的网。
她仿佛已经看到林修远被押入天牢的场景,看到他和他幕后之人那些所谓的谋划在铁证面前化为泡影。
辩吧。本宫倒要看看,你这区区一个翰林侍讲学士,如何在这精心编织的罗网中,寻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