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简上的古老文字如烟尘般缓缓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圣殿内重归死寂,只有穹顶的夜明珠永恒地散发着清冷光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心海觅前尘?”
宴九霄盯着那行字消失的地方,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他用着谢霜折清越的嗓音,语气里却满是他自己特有的暴躁和不耐。
“又是这种打哑谜的调调!这些上古的老古董,是不是不说话故弄玄虚就会死?”
他烦躁地扯了扯身上过于宽大、让他感觉束手束脚的白衣袖口,这具身体轻盈是轻盈,可哪有他自己那具充满力量的身躯来得自在?
谢霜折没有立刻回应。
他正低头凝视着自己如今这双属于宴九霄的手——骨节分明,缠绕着暗红色的魔纹,指腹带着常年握刀的薄茧,蕴含着足以撕裂山河的恐怖力量。
他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共同施展“烬香引”时,那种魂力交融的微妙触感。
那些不属于自己、却又无比真实鲜活的记忆画面,此刻仍在识海中剧烈翻涌,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涟漪阵阵,久久不能平息。
他看到了宴九霄在尸山血海的魔域底层挣扎求生时,那双猩红瞳孔里映出的狠厉与决绝。
也看到了对方在重伤昏迷、高烧不退时,无意识蜷缩起来、寻求温暖的脆弱姿态。
更看到了三年前那场震惊三界的对决中,当自己的霜痕剑直刺而去时,宴九霄面对那致命剑锋,眼中一闪而过的、并非杀意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迟疑。
这些矛盾的画面交织在一起,拼凑出一个远比“魔尊”二字更为复杂、也更为真实的宴九霄。
“谢家灭门夜……”
谢霜折忽然开口,声音因用的是宴九霄那低沉磁性的嗓音,而在空旷大殿中带起隐隐回响。
宴九霄猛地抬头,墨黑的瞳孔(如今属于谢霜折)锐利地锁定他:“什么?”
“我在你的记忆里,” 谢霜折抬起眼,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刺向对面那个顶着自己容貌的人,“看到了谢家灭门夜。”
宴九霄周身的气息几不可察地一凝。
他顶着谢霜折那张向来波澜不惊的脸,却硬是扯出了一个属于魔尊的、带着几分邪气和嘲弄的冷笑。
“怎么?我们明察秋毫的谢少主,终于发现当年血洗你满门的凶手,可能并非本座了?”
他的语气充满了讥讽,仿佛想用尖锐的外壳包裹住某种瞬间绷紧的情绪。
“我看到了那些魔物。” 谢霜折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它们身上,有很明显的人为操控痕迹。狂暴,无序,但核心处却被一股不属于魔域的力量强行约束、引导着。”
宴九霄脸上的冷笑微微僵住。
谢霜折向前踏出一步,属于魔尊身躯那天然的压迫感随之弥漫开来。
“我还看到了一个身影。”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一个和你当时的侧影轮廓很像,但手中拿着的——却是仙门至宝,青云门的镇魔镜。”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成了坚冰。
宴九霄脸上的最后一丝冷笑也彻底消失无踪。
他死死盯着谢霜折,试图从对方那双如今属于他自己的、本该熟悉的赤红瞳孔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说谎或不确定的痕迹。
“你、说、什、么?”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那个人,” 谢霜折无视了他周身骤然升起的危险气息,目光如炬,牢牢锁住他,“手持青云门的镇魔镜。现在,告诉我,宴九霄——”
他再次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错位)的呼吸。
“你,究竟是谁?”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宴九霄(此刻是谢霜折的身体)心口的位置。那里,白色的衣料之下,那诡谲的霜花纹路正若隐若现。
“或者说——”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更重的分量。
“你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
宴九霄猛地向后踉跄了半步!
这个带着些许惊惶意味的动作,出现在向来清冷端方、步履沉稳的“谢霜折”身上,显得格外刺眼和违和。
“本座能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触及逆鳞般的尖锐和紧绷,“不过是恰巧都被那该死的老鸟选中,绑上这破绳子的倒霉鬼罢了!”
“是吗?”
谢霜折缓缓抬起如今属于宴九霄的手,掌心向上,一缕精纯而霸道的黑色魔元如同温顺的火焰般,在他指尖跳跃、缠绕,如臂指使。
“那为什么,我能如此轻易地掌控你的力量?这感觉,并非强行驱使,更像是……某种程度的共鸣。”
他的指尖转向,直指宴九霄的心口。
“又为什么,你心口这自小就存在的霜花纹路,与我体内那道封印了记忆与部分力量的‘凤魄封识’,在核心符文的结构和气息上,如此惊人地相似?”
宴九霄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死死按住自己的心口,仿佛那里正有什么东西在灼烧、在刺痛,唤醒了深埋骨髓的痛苦记忆。
“巧合而已!” 他厉声反驳,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巧合?”
谢霜折轻轻嗤笑一声。
这笑声用着宴九霄那低沉的嗓音发出,在这情境下,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讽刺。
“我们年龄相仿,在同一时期,被选入那个泯灭人性的‘神嗣计划’。”
“我们的力量本源,一仙一魔,看似相克,实则同出一脉,皆非凡俗。”
“我们甚至可能……”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落在宴九霄那张属于“谢霜折”的脸上,仿佛要透过这层皮囊,看清底下那个同样伤痕累累的灵魂。
“拥有同一个,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中,让我们彼此仇恨、厮杀的……仇人。”
宴九霄猛地抬起头,墨黑的瞳孔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你什么意思?”
“那个手持镇魔镜的人。”
谢霜折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如同数九寒天的冰。
“我在你的记忆里,也清晰地看到了他。”
“在你被冰冷的玄铁锁链缚在祭坛上,承受着所谓‘耐寒性测试’的时候。”
“在你被注入各种药物,进行‘清心’处理,痛得意识模糊的时候。”
“甚至在你堕入魔域最黑暗的角落,九死一生、挣扎求存的时候……”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沉重地压在宴九霄身上。
“他,一直都在。像一个幽灵,一个操纵木偶的幕后黑手。”
宴九霄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起来。
那些被他强行压抑、刻意遗忘的破碎记忆,此刻如同挣脱了牢笼的凶兽,咆哮着冲垮了他的心防。
冰冷的祭坛。
刺骨的锁链。
白袍修士冷漠的记录。
还有那个……始终站在阴影最深处,手持散发着不祥光芒的镇魔镜,静静旁观着一切的身影……
“不……”
他下意识地后退,直到脊背重重撞上身后那冰冷坚硬的蓝色水晶石碑,退无可退。
“那个人……”
谢霜折步步紧逼,不容他逃避。
“是,谁?”
宴九霄猛地抱住头,属于谢霜折的那张清冷俊逸的面容,因巨大的痛苦和混乱而扭曲。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脆弱和茫然,“每次……每次当我快要看清他的脸时,记忆就会变得一片模糊……像是……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抹去过……”
谢霜折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眼前这个顶着自己平日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此刻却显得如此无助、甚至有些惶然的人。那种极致的违和感,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的迷雾,让一个更加荒谬、却又无比合理的猜测,浮出水面。
“宴九霄。”
他轻声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确定的平静。
“你说,有没有可能……”
“我们记忆中的那个人——”
“那个出现在谢家废墟,手持镇魔镜的身影;那个站在祭坛阴影里,冷漠旁观你受苦的身影……”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在宴九霄的耳畔炸响。
“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宴九霄猛地抬头!
四目相对!
同样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在两人眼中激烈地碰撞、交织。
如果是同一个人……
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从懵懂无知的童年开始,就活在同一张巨大的、精心编织的阴谋罗网之下。
意味着谢家的惨烈灭门,宴九霄的被迫堕魔,他们之间长达百年的仇恨,甚至他们因“凤契”而被迫绑定的相遇……
都可能是一场处心积虑、谋划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惊天棋局!
而他们,不过是棋盘上两颗最重要、却也最可悲的棋子!
死一般的沉默,在空旷古老的圣殿中无声地蔓延,压抑得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宴九霄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从一开始的压抑、沉闷,逐渐变得响亮、张扬,最终充满了毁天灭地的疯狂意味!
“好啊……!”
他抬起头,眼中燃烧着足以焚尽一切的暴怒火焰,那火焰几乎要冲破这双属于谢霜折的、本该沉静如水的墨黑瞳孔!
“真是好大的一盘棋!!”
他猛地站直身体,原本属于谢霜折的、那身象征高洁的白色衣袍,此刻竟无风自动,猎猎作响,散发出与他本性完全相符的、浓烈如血的煞气!
“把我们都当成棋子……”
“玩弄于股掌之间……”
“让我们自相残杀……”
他每说一句,周身的气息就狂暴一分,那强行压抑在仙元之下的魔尊本质,几乎要破体而出!
谢霜折只是静静看着他。
此刻的宴九霄,虽然顶着他用了百年的、清冷出尘的容貌,却由内而外,完全展现着属于魔尊宴九霄的、那种睥睨又疯狂的灵魂。
那种极致的违和感,反而让那个刚刚浮出水面的猜测,变得越发清晰、确定。
“我们需要找到更多的证据。” 他冷静地开口,声音平稳,如同风暴眼中唯一的宁静。
宴九霄猛地转过头看他,那猩红的灵魂几乎要从墨黑的瞳孔中透射出来,里面满是亟待宣泄的暴戾。
“证据?!”
他扯出一个冰冷刺骨、饱含杀意的笑容。
“等找到那个藏头露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杂碎——”
“本座会亲自把他的脑袋拧下来!把他那点龌龊心思挖出来,看个清清楚楚!”
“在那之前,” 谢霜折不受他狂暴情绪的影响,抬手指向那具鲛人骸骨手中依旧散发着微光的玉简,“我们需要知道更多。需要知道他的目的,他的身份,以及……如何打破这个局。”
那玉简仿佛感应到了他们坚定不移、同仇敌忾的决心,再次泛起了柔和的微光。
这一次,光芒流转,在空气中缓缓凝聚、勾勒,形成了一幅有些模糊、却依稀可辨的地形图。
而在地图的中央,清晰地标注着一个他们都无比熟悉的名称——
青云门禁地。
宴九霄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有意思……”
他舔了舔如今属于谢霜折的、颜色偏淡的薄唇,露出了一个极致嗜血、充满期待的笑容。
“这是要我们……自投罗网?”
谢霜折凝视着那幅悬浮的地图,目光深沉如夜,里面翻涌着无数复杂的情绪。
“或者……”
他缓缓转头,再次看向宴九霄。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这一次,不再有猜疑、试探和刻意的针锋相对。
只有同样的冰冷,同样的决绝,以及同样要将幕后黑手揪出来、碾碎成渣的坚定决心。
“是让我们去揭开,最后的真相。”
“走。”
宴九霄不再有丝毫犹豫,率先干脆利落地转身,白色的衣摆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大步向殿外走去。
“是时候去会会……”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传入谢霜折耳中。
“我们那位共同的、‘情深义重’的‘老朋友’了。”
谢霜折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座沉寂的圣殿。
目光扫过那铭刻着原始凤契的蓝色水晶石碑,那具守护秘密至死的鲛人骸骨,还有那卷指引了他们方向的神秘玉简。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跟上宴九霄那抹在灰雾映衬下、显得格外孤绝又坚定的白色背影。
两道身影,一白一红,灵魂与躯壳错位,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统一意志,一前一后,彻底消失在圣殿门外那无边无际、翻涌不休的灰雾之中。
只留下那句古老的箴言,仿佛还在空旷的大殿中无声地盘旋、回荡:
「欲破樊笼归本真
且向心海觅前尘」
而前方的路,通往青云门,通往禁地,也通往那被重重迷雾笼罩的、血腥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