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湛抬起头,可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又垂下头去,他累极了,没多久便沉沉睡去,身上只盖了一条破旧的毯子。
陆昭昭坐在一边静静看他,这是萧湛的过去,由他的执念而生,如果想破蜃景,必须靠他自己。
可真实的萧湛在哪里呢?
就在这时,外面有凌乱的脚步声响起,门被嘎吱一声推开,有人冲了进来。
萧湛蓦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他没有感到任何意外,只是安安静静地对着来人。
冲进来的是个极美的女人,此刻却赤着脚,披头散发,形容狼狈,她看着眼前的小小人,目光一瞬间狰狞而癫狂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活着?!为什么你不去死!你这个孽种!你为什么没有死!”
“是他让你活着是不是,是他故意留下你折磨我是不是!哈哈哈——”
她笑起来,绝美的脸此刻只剩扭曲的疯狂。
一直坐在他对面的萧湛垂下的眼睫颤了颤。
陆昭昭看到萧湛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攥成拳,骨节用力到发白。
即使面对恶犬也无动于衷的小少年,此刻却面色惨白,牙关紧咬。
她听到他轻唤一声,哽在喉间:“阿娘……”
陆昭昭震惊,这个女人……是他的阿娘?
下一秒,就听见女人疯狂的喊声:“不要叫我娘,我不是!我不是!我今天就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匕首直直地往萧湛冲去。
“不要!”陆昭昭本能地挡在萧湛面前,眼睁睁地看着闪烁着寒光的匕首穿过自己的身体刺向身后的萧湛——
陆昭昭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她正处在闹市之中,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阳光灼着她的后背发烫,人群像流水一样经过,她恍惚觉得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
她怎么到这里了?萧湛呢?他怎么样了受伤了吗?
她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场景已经转换,她被带到这里。
不远处有叫骂声响起,一群人围着似乎正对什么人拳打脚踢。
“臭要饭的!死瞎子,敢打爷的狗,我打死你!”说着,那人又狠狠地揣了地上的人几脚。
陆昭昭透过人群的缝隙看见,被围殴的人正是萧湛,此刻他已有七八岁大,面庞已有了少年初初的坚毅。
即使被人这样殴打,痛苦不堪,他也只是蜷缩着身子,愣是一声不吭。
“对不起,饶过他吧,大爷求求你,不要再打了,”另一个小乞丐模样的人跪在一边,不住地在地上磕头,涕泪横流。
“不要求他——”萧湛艰难地从牙齿缝里绷出几个字,“我没错,是他的狗冲出来撞翻我的摊子。”
陆昭昭这才注意到萧湛旁边翻了一地的菜,还有一只狗奄奄一息地躺着。
那锦衣华袍的中年男人听到萧湛这样说,气得脸都歪了,“就你这臭乞丐,给我做狗都不配,给我打死他,我要他一命赔一命。”
说完,中年男人带着的几个家丁更是用力朝萧湛拳打脚踢。
就在这时,横刺里斜出一根树枝,那树枝轻轻几点,几个动手的家丁顿时手脚酸软倒在地上。
“你是谁?!”中年男人看着突然冒出来的人怒不可遏。
来人一身洗得发旧的灰褐色袍子,束一高髻,手持一根树枝,神色淡淡,可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凌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在下萧远,可否给在下一个面子放过这个少年,”萧远虽然言语客气,可望着华服男子的一双眼却锐利冰冷。
华服男子见萧远身手不凡,又扫见萧远腰间挂着一块玉牌,那是逍遥派的玉牌,可此人却没有着逍遥派的服饰,想来最近沧州不太平,此人可能是逍遥派请来除妖的仙门世家之人,得罪不起。
萧远又说道:“我刚才在边上看到确实是你的狗先将他的摊子撞翻,虽然他将你的狗打伤,可你也已将他打成这样,算是扯平了。”
华服男子是沧州有名的富商,惯于衡量利弊,此刻闻言当即挤出笑脸,双手作揖:“既然高人这样说,那我就给高人一个面子,放过这个少年了。”
随即示意家丁将狗带走,随他一起回去。
萧远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便要离去。
萧湛本来蜷在地上,此刻却突然挣扎着起身,扑过去拽住萧远的腿。
“高人留步,请高人收我为徒,我愿意为高人做牛做马,”说着他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萧远的脚步一顿,他回头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少年,眼神沉静中带着一丝怜悯。
“你起来吧,我不会收你为徒,这是一点灵石,你且拿去治伤,”说着他拿出灵石塞到萧湛手中。
萧湛没有接灵石,反而是执拗地拽着萧远的手指不放,这个世道,人的命连狗都不如,他只有入得仙门,获得力量,才有可能将那些欺辱过他的人统统踩在脚下。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叫萧远的人是什么来头,但他知道他很厉害。
他要修习术法,他要活着,他要改变命运!
“求高人收我为徒!”他又重复了一遍。
萧远没有说话,手微微一用力,萧湛便再拽不住,他将手指抽了回来,转身离去。
“为什么?!”萧湛依然跪在地上,他不甘心地朝萧远的背影吼道,“你也觉得我命贱,你也觉得我是个瞎子,不配入仙门,不配学习术法?!”
他之前不是没试过从正规路径进入仙门学习,可那些仙门之人一看他穿得破破烂烂还是个瞎子,直接将他赶了出去,连选拔的机会都没给过他。
他不甘心!不甘心!凭什么他一出生就看不见,凭什么他是孽种,凭什么人人都可以踩他,凭什么他的命连一条狗都不如!
他恨!可他却毫无办法,他需要力量,需要让自己变强!
他嘶哑着吼出:“为什么?!”黝黑的双眸赤红一片。
已经走远的萧湛停住脚步,叹了口气,终是回头,“我不收你为徒并不是因为你天资不够,”相反,他一眼就能看出眼前的少年根骨绝佳,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也绝不是因为你的双眼,”他顿了一顿才说道,“而是因为你心中戾气太盛,我只怕一旦学成,他日会为江湖一害。”
他摇摇头,不再多说,转瞬走远。
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小乞丐收拾好散落在地的菜,又把掉在菜筐旁边的竹杖递给萧湛,一边扶起他一边说,“二哥,我们为啥要求那些人,这些仙门中人道貌岸然,没一个好人。”
萧湛此时已不复方才的激动,双眸沉郁,他只是说:“回去吧。”
那些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并不重要,他不气馁,总有一天,他要千万人都匍匐在自己脚下。
陆昭昭静静地跟在他们身后,她刚开始只是觉得小乞丐的脸有几分熟悉,现在终于认出了他就是元宝。
原来,萧湛并不是萧远的亲生儿子。
眼前这个少年背影瘦削挺拔,宛如冉冉孤生之竹,她的心中头一次生出茫然之感。
眼前的这个萧湛,如果不是萧远的亲生儿子,那他究竟是什么人?又拥有怎样的过去?
陆昭昭跟着萧湛回到了一间城郊的破庙,破庙显然是城中流浪儿的聚集地,住着一群无家可归的小孩。
他们三五个一群,各自划分一块阵地,其他流浪儿看到萧湛显然有些惧怕,分分避开,萧湛和元宝往破庙里面走去,他们占据了破庙位置最好的一处,那里还坐着一个少年,正不住地咳嗽着,脸色泛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大哥,你怎么起来了?快躺下休息,”元宝看他坐着,连忙放下背筐去扶他。
被叫做大哥的少年看到萧湛满身的伤,和框里几乎被踩烂的蔬菜,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定是在外被欺负了,苦笑说道:二弟和三弟辛苦了,连累你们还要为我去筹钱,明天别再去干这种事了。”
萧湛点着竹杖坐在大哥边上,沉默半响才说:“大哥,我明天就去逍遥派。”
那男子大惊,忍不住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劝道:“二弟,千万不要再为我去讨公道了,上次差点丢掉了一条命,我们在那些道貌岸然的仙门正派眼里,只不过是蝼蚁,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们。我不要紧,死不了。”
萧湛只是摇摇头,“我不是去讨公道,我今天听到有人在说他们又在招人了。”
“你要去?!你忘了我这一身伤怎么来的么,就是他们明为招人,实则用我们试药试剑试毒。”
陆昭昭听到这里,猛地一震,逍遥派竟然拿普通人的命来干这些事。
她对逍遥派唯一的印象是在某一天,有人匆匆回来禀报阿爹,说逍遥派全派上下一夜之间被人灭门,没留下一个活口。
这件事几乎震动了整个仙门,可惜陆秋旻追查了许久,依然没有线索,这也成了一桩悬案。
“你的伤拖不得,要不了命却会让你生不如死,只要我去了会拿到一笔钱,你和三弟先拿着这些钱去配药,我会想办法逃出来。”
“二弟,你不能去,”那病弱男子怒道,“你会没命的,谁知道这次他们又要我们的命干什么!”
“大哥,”萧湛扯了扯嘴角,“我心意已决,你放心,我比谁都珍惜自己这条命,我会活下来的。”
他语气淡淡,却不容置疑。
病弱男子叹了口气,知道再怎么劝也无用,萧湛的心志坚定,一但他决定的事任谁也无法改变,只低声说道:“是我连累了你。”
“我的命是你救的,没有你也不会有我,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二哥,我陪你一起去,”一直站在旁边的元宝坚决地开口。
萧湛淡声拒绝,“你留在这里照顾大哥,两个人都进去容易互相牵绊,我一个人会找机会逃出来。”
“可……”元宝还想再说,被萧湛冷冷打断,“到此为止,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说完抿紧唇,一翻身侧着躺在床上,再不言语。
病弱男子和元宝对视一眼,也跟着沉默了。
翌日,萧湛去了逍遥派。逍遥派建在巍巍丛山之上,殿宇连绵,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气势恢宏。
一大早门口已排起了长队,大多是穷苦的老百姓,还有对修仙报有热忱的少年儿郎。
站在门口的几个逍遥派弟子,一身紫色宽袍,衣袖荡荡,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可跟他们气质不相称的却是脸上的神情。
冷漠的,鄙夷的,居高临下的。
看着百姓宛如看着一条狗,一只蚂蚁,一片被踩了千万脚的落叶。
“瞎子也来?!”门口的那个人面容轻挑,看了眼萧湛,毫不掩饰面上的鄙夷。
“景行,不要生事,这次师叔说需要很多人,”站在他旁边略微年长的弟子低声提醒。
“好吧,”那年轻弟子耸了耸肩,随手给了元宝一吊钱,便毫不客气地推了萧湛一把,“瞎子,快走。”
萧湛面无表情,只低着头,默默地跟着前面人的脚步。
他听到前面的两个人在讨论:“喂,你知道这次他们招人是干嘛吗?”
“不知道,反正是仙门,怎么都不会差吧,到时候能分得一点仙琼玉液或者讨得一点灵石宝贝,那可不得了。”
“就是就是,你看看这四周,假山流水,雕栏玉砌,果然是名门大派啊。”
这个世道,妖魔横出,世人对各大仙门世家尊崇不已,换做平时,这些普通老百姓是绝无可能踏入这种仙门大派的。
萧湛听着,嘴角勾起了一抹冷嘲。
这个地方,怕只怕有命进,没命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