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羽焚天：比翼劫 第1章 神鸟座下，黑玉凝霜

九嶷山巅的神鸟庙，是凡尘离天最近的所在。

此刻正值卯时三刻，第一缕晨曦尚未穿透云海，庙前的青铜鼎已焚起了龙脑香，青烟如缕，丝丝袅袅地缠绕着三十六级汉白玉台阶，将那座通体由昆仑玄冰砌成的庙宇，熏得宛如仙境。庙宇之上并无飞檐翘角，只一整块玄冰穹顶，终年凝结着不化的霜雪，在天光未亮时，泛着冷冽的幽蓝，恰似倒扣的半片天穹。

庙内，更无俗世庙宇的金身塑像。

中央仅设一座三尺高的白玉神座，座上斜倚着一名男子。

他并非世人想象中峨冠博带的威严神祇，只着一袭月白广袖流仙袍，袍角用银丝绣着细密的云纹，随他呼吸般的微晃，竟似有万千流云在衣摆间流淌。他双目轻阖，长睫如蝶翼垂落，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肤色是极纯粹的白，并非病气的苍白，而是如同初降的瑞雪，映着穹顶透下的微光，竟隐隐有莹润的光泽。最惹人注目的，是他唇色，那是一种近乎妖异的绛桃色，在一片素白中骤然点染，恰似雪地里绽放的唯一一朵桃花，美得惊心动魄，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冷。

这便是雪鸿，世间唯一的神。

自他千年前降世，便从未有人见他真正动怒，永远是这般清冷淡漠的模样，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入他眼。唯有此刻，当庙外传来信徒们虔诚的跪拜声时，他搭在神座扶手上的手指，才极轻极微地蜷缩了一下。

“神鸟在上，祈请仙尊庇佑我境，驱蝗灾，安黎民……”

“仙尊慈悲，小女久病不愈，求仙尊赐下仙露……”

叩首声此起彼伏，额头撞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庙祝捧着紫铜托盘，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托盘里放着三枚圆润的夜明珠，与一捧罕见的南海鲛人泪。他走到神座三步之外便伏地不起，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仙尊，此乃山下百姓心意，祈望仙尊笑纳。”

雪鸿缓缓睁开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瞳仁是极淡的琥珀色，宛如晨曦初照时的冰川，清透中带着一丝疏离的冷。他的目光扫过托盘里的贡品，没有任何波澜，只微微抬了抬手。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健康的粉色。然而，在他左手腕间，却松松垮垮地缠着一根墨色丝绦，丝绦上系着半块黑玉。

那黑玉呈不规则的椭圆状，约莫寸许大小，色泽深沉如墨，表面却光滑得如同镜面，隐隐能映出人影。奇怪的是，玉身之上并无任何纹饰，边缘处还有不甚整齐的断裂痕迹，像是从一整块玉上硬生生掰下的一半。此刻，随着他抬手的动作，黑玉轻轻晃动，竟在幽光中透出一缕极淡的暖意，与他周身的清寒之气格格不入。

“放下吧。”

他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冰面，清泠悦耳，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庙祝如蒙大赦，连忙将托盘放在神座前的白玉案上，又连连叩首，这才倒退着离去。

庙内重归寂静，只剩下香炉中龙脑香燃烧的“噼啪”声，与殿外隐约传来的信徒祈祷声。

雪鸿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的左手腕上。

他伸出右手的食指，指腹轻轻拂过那半块黑玉。

玉质温润，触手生凉，却又似乎蕴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余温，如同……如同千年前那人掌心的温度。

他的指尖微微一颤，琥珀色的瞳孔中，第一次掠过一丝极淡的情绪，似是怀念，又似是痛楚，快得如同错觉。

世人皆道，他是神鸟降世，是天帝遣来护佑人间的使者。他们为他建庙，为他歌功颂德，称他为“雪鸿仙尊”，奉他为世间唯一的神明。他们只看到他降世时，万千白鸟绕云，白光垂落，却无人知晓，那白光之中，曾有另一道黑影，为他挡下了九天雷劫。

他们只知他能驱灾祈福，却不知他每一次抬手降下甘霖，腕间的黑玉便会灼烫一分，那是远在幽冥之渊的她，又一次替这世间承受了业火的印记。

“仙尊……”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是个年约十二三的小道童，捧着新换的香烛，见雪鸿醒着，便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眼睛却忍不住瞟向他腕间的黑玉。

这黑玉，实在太突兀了。

雪鸿那样冰清玉洁的神，腕间如何能有这样一块色泽沉郁的玉石？且看那断裂的边缘，总让人觉得……像是缺了一半。

雪鸿抬眸，目光落在小道童身上，依旧是那副淡漠的神情，却并未开口催促。

小道童鼓足勇气，指了指他的手腕，小声问道：“仙尊……您这手上的黑玉……是什么？可是……可是天帝所赐的信物么？”

世人皆以为，神鸟的一切皆是天意。

雪鸿闻言，眸色微不可察地沉了沉。他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只是将左手微微抬起，让那半块黑玉在光线下流转。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玉身那不甚整齐的断裂处，仿佛在抚摸一道深入骨髓的伤口。

“信物……”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算是吧。”

算是信物。

只是这信物之前，本该有“定情”二字。

小道童不懂，只觉得仙尊的语气似乎有些伤感，便不敢再问，连忙换上香烛，便匆匆退下了。

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雪鸿缓缓站起身。

月白的衣袍从神座上滑落，曳地无声。他走到玄冰窗前，推开那扇沉重的窗棂。

窗外，云海翻涌，晨曦终于穿透了云层，将第一缕金光洒在九嶷山巅。远处的凡间村落，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一派祥和景象。

这便是他守护了千年的人间。

可他们却不知道，这所谓的祥和，是用另一只鸟的羽翼，沾满血与污换来的。

他们将一切灾祸归咎于那只黑鸟，称她为“墨鸟”，是灾厄的化身，是不祥的征兆。每当人间有战乱、瘟疫、天灾，他们便会焚香祷告，祈求他这位“神鸟”驱散“墨鸟”带来的厄运。

每当此时，他总是会想起世间神话对比翼鸟的记载：“崇吾之山，有鸟焉，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蛮，见则天下大水。”

世人只知比翼鸟出则大水，却不知，那是因为比翼鸟雌雄并翼，同担天地劫数。一翼一目的残缺，恰是阴阳相济的圆满。

而他与她，本就是比翼鸟的化身。

一生一世，一双一对，不比不飞，永不分离。

可如今……

雪鸿抬起左手，腕间的黑玉在晨光下泛着冷霜般的光泽。

他记得千万年前，在昆仑之巅的玄铁黑玉矿脉，他亲手将一块万年黑玉掰成两半。

“墨羽，”他将半块黑玉塞进她掌心，那时候她的羽翼还是纯粹的乌黑，眸中却燃着比烈火更炽热的光，“此玉为誓，若违此誓，比翼魂灭。”

她接过黑玉，指尖触碰到他的，温热的，带着属于她的、独有的气息。她抬头看他，唇角扬起一抹桀骜的笑，那是他见过的，比世间任何繁花都要动人的景象。

“雪鸿，”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无比清晰，“若天地不容你我，我便毁了这天地；若众生唾弃于我，你便站在我身前。如何？”

“好。”他当时是这样回答的，声音里没有半分犹豫。

可如今，天地果然不容，众生果然唾弃。

而他，却只能站在这神鸟庙中，守着这半块黑玉，看着她在幽冥之渊中，承受着本不该由她一人承担的罪孽。

“墨羽……”

他低声唤着这个名字，仿佛用尽了千年的力气。

殿外的信徒们还在虔诚地祈祷，祈求他们的神鸟驱散灾厄，带来和平。他们的声音汇成一片洪流，涌入神庙，却无法撼动雪鸿周身那愈发浓重的孤寂。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贴在冰冷的窗棂上，仿佛想要透过这万重云海，触摸到那个遥不可及的身影。

腕间的黑玉，突然微微一烫。

像是回应他的呼唤，又像是……一声无声的叹息。

霜雪凝结在玄冰之上，如同他此刻的心情，寒冷，而又沉重。

世人只知神鸟雪鸿，能驱灾祈福，予人和平。

却无人知晓，这神鸟座下，那半块凝霜的黑玉之下，藏着怎样一段荡气回肠的过往，与一份跨越天地、永世不忘的思念。

而那被世人唾弃的墨鸟，她的名字，是他雪鸿，此生唯一的执念，也是……他永不敢宣之于口的，痛。

晨光越发明亮，照亮了庙宇中的每一个角落，却唯独照不进雪鸿那双琥珀色眼眸深处的，沉沉暮色。

他知道，只要这半块黑玉还在腕间，只要他还戴着它一天，他与她的命运，便永远紧紧相连。

哪怕，天地隔绝，哪怕，世人皆谤。

比翼鸟的宿命，从来不是分离。

只是现在，他还需要时间，需要力量，去打破这该死的天命。

雪鸿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的怅惘已被一片冰冷的坚定所取代。

他转身，走回神座，重新坐下。

月白的衣袍再次铺展，腕间的黑玉在幽光中，静静地，凝着千年不化的霜。

而庙外，信徒们的祈祷声，还在继续。他们不知道，他们所跪拜的神，此刻心中所想的，并非他们的福祉，而是那只被他们称为“灾星”的黑鸟。

这世间的真相，从来都被掩埋在浮尘之下，等待着被揭开的那一天。

只是不知，那一天，何时才会到来。

世人只知神鸟雪鸿降于白光之中，羽白胜雪，唇若桃花，腕间半块黑玉是唯一异色。他们在神庙前跪拜，求他驱散灾厄，却无人见他垂眸时，指腹摩挲黑玉的微颤——那霜冷的玉面下，藏着另半块魂魄的温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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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神鸟座下，黑玉凝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