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里,两个身影蹿出得突然,可一个使剑直刺而来,一个飞出符咒,甩出铁索,配合有条不紊,显然是埋伏已久的偷袭。
黑衣的散修女子连忙反手挥剑,招架格挡。
锵、铛啷——
分明上一秒自己还在沙场。
刀光剑影的交锋中,不时迸发出的炫目光点也锐利如刃,刮得四周尘土飞扬,震得脚掌也发了麻。
而下一刻,贴到身前的符咒引燃,激起一道耀眼的白光,霎时吞没了林影的意识。
竟令她好似在恍惚间,跌回了年幼的时候。
九岁那年,她曾浑身僵硬地呆站在纹丝不动的水晶球边。
那是检测魔力用的魔法道具。
没有一点光亮的球体,召唤来了周围大人们嘈杂的议论声。每一个词都在或委婉或尴尬地嘲笑她、戳穿她,身为魔王陛下的女儿,却是个毫无半点魔力、学不会魔法的废物的事实。
花瓶公主、废材王女……想必刻薄好事的人们,给她安上过这样的头衔。
但记忆中的那时,当她略过躬身在王座下的大人们,向正高坐于王座的黑发女性投去绝望无助的目光,那位头戴黑色荆冠的帝国皇帝便如同回应她祈祷的神明,缓缓起了身。
只见那双比太阳和星火都更加璀璨的金眸一抬,就让全场凌乱的嘈杂瞬间噤声。
“小影,这不是你的错。”
女人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直至她的跟前。高挑的身躯遮去了刺眼的日光,将幼小的女孩笼在自己的阴影里,令她只能望见自己那双闪耀的金色眼睛。
对,林影清楚地记得,那曾是她的起源,她的全部,照耀着她的光。
至高无上的帝王,只需要将薄唇微张,放出沉稳磁性的声线,从女孩身边走过时撂下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让隔天传开在整片大陆上的八卦流言,从“王女殿下竟是花瓶废物”,扭转成“因为魔王陛下太过强大,恐怕在孕育子嗣时将女儿的魔力也吸走了”云云,煞有介事的猜测。
更有甚者,还向这世间最强大的魔力之主,道贺恭喜。
子嗣不盛,唯一的骨肉还孱弱无力,若搁在寻常人家,当然不是好事。
但魔族帝国的臣民皆称,“至尊魔王”受赐了伟大魔神的祝福,拥有神圣的半神之躯。她魔力无尽,智慧卓绝,武功盖世,不老不死,因而如今连直系血脉都无法分走她的一丝力量,更是她的伟力天下无双的佐证!
在女儿被证明是废物的那天之后,无论是谄媚的祝贺,还是暗地里的非议,魔王都处之自若,不为所动。
林影那时天真单纯,过于依赖她唯一的血亲,轻易地将魔王的淡漠当作温柔,以为这就是母亲保护她的方式,爱她的证明。
只以为自己出了那么大的糗,举国上下却仍爱戴她这个没用的王女殿下,正是魔王施展了独属于自己的魔法。
于是她的灵魂跌落,落向第二次仰望母亲的场景。
十六岁的少女不像同龄人那样自由无虑,不会魔法的她要想成为大众眼里合格的王储,至少要举起剑来。
有武艺最出色的老师定制课程指导,有最赤诚的仰慕作为动力燃烧,还有无人敢拂面子的后台撑腰……林影理所当然地,在这一年的见习骑士考核中取得优胜,出席盛大的庆典仪式,作为年轻骑士们的代表,接受皇帝的封赏。
“小影,你是否愿意成为忠属于我的骑士?”
“是的,陛下!”
穿上了崭新锃亮的薄甲,年轻的王女单膝跪地,将满目的热切,全部托给只落向自己的光芒。
“向赤月与您发誓:我将谦恭,诚实,怜悯,英勇……强敌当前,不畏不惧,忠耿正直,无愧于您!”
魔王平静地垂眸,用那总被她当作温柔慈爱的目光望着她。
手铠中握着的银剑形制华丽,纹路漂亮而繁复,却只轻轻点过黑发少女的肩头,而一丝重量都未落在她的身上。
骑士王女恭敬地跪在母亲的王座前:“我发誓善待弱者,发誓帮助向我求助的人,发誓真诚地对待我的朋友……”
在母亲笼着自己的阴影里,尚未经受过风吹日晒的右手白皙如纸。少年的林影将并拢的指尖点在心口,虔诚的激情从她澄澈的眼眸里满溢而出,连嘴角也不自觉地高扬起来。
唇齿开合,掷地有声:“我发誓,将对所爱至死不渝!”
正因她的眼底,曾无时无刻不倒映着她的君王,她的母亲,她唯一的血亲,她最诚挚的爱。
所以,林影最终还是无可救药地摔倒在,第三次仰望母亲的时刻,坠毁在那片血淋淋的创伤里。
“怎么办呢?小影,你这么弱,居然会因为不满区区一个婚约,就不顾后果地当众忤逆我,向我发起决斗……”
场景依然是在王座前。
然而三年前才在同一地点受赐的华丽骑士剑,此时轻易碎成了一截一截,难堪的碎片。
原本光滑平整的地砖被恐怖的怪力砸出坑洞,鼻青脸肿的王女倒在其间,魔王的影子在晃荡的大吊灯下,延伸得很长,最后一次,将咳着血、流着泪的孩子囚在里面。
那无助的孩子,颤抖地用尽浑身气力,才勉强撑起上身,仰望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女人。
目光仍是孩提时代的依赖和乞求。
可是这次,她看到本应伸来援手的母亲无动于衷。
反而只咧开了嘴角。那道弧度不自然地拉长、上翘,似笑非笑。
“你都没有令我需要拔剑迎战的实力,怎么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违逆我的旨意、向我发起挑战?小影啊,你这愚蠢莽撞的做法,不是在向所有人宣告,你身为我的女儿、我的骑士和我的储君,全都失格了吗?”
林影牙齿打颤,凝望着那双俯视她的金眸,涌出的泪水,渐渐咸涩的味道也在冰冷的痛苦中变了质。
那一刻大脑空白。
才幡然醒悟,令她最绝望的事实。
“……妈妈,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啊?你难道真的觉得,我会愿意和一个不喜欢我,只是想做你的女婿的野心家结婚?”
魔王神情漠然,一时缄默不答。
竟抬起鞋底,冷酷地踩在少女的肩头,将她艰难撑起的身子,轻易地钉回地上。
“可,为什么不呢?那女人的年岁、模样都算得上与你般配,出身显赫,比你强大,也比你聪明。正因她的眼里只有能得到我认可的荣耀,所以为了讨好我,她就是装也会装得对你百般体贴。”
轻飘飘的话音落下,却绝非出于柔情,只是自始至终,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漠然。
“放眼整个帝国,没有比她更适合你的良配了。你既然这都不领情,那,小影,你又中意怎样的人?”
过分沉重的疼痛压在肩上,激起王女的悲鸣。
没骨气的泪水立刻涌出,滴滴答答地掉在破碎疮痍的地板上。
不知道,她答不出来。
她只是明白了,自己的答案无论是什么,母亲一定都不关心。
脑袋里是一片混沌。
忽然,一丝令人极度不自在的恶寒袭遍全身,是“废物”的她,根本看不见的魔力将她包围。
金色的光辉幽幽飘落,却冷得毫无一丝温度,显得那样遥远,更不曾被狼狈的少女占有过。
“林影,明白你的处境吗?向我发起决斗挑战而失败的你,已是背叛君主、行刺未遂的罪人。”
即便视线模糊,失败透顶的孩子,也在那双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金眸里,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匍匐在地,渺小而可笑的倒影。
大概,与蝼蚁也没什么两样吧。
“因此,朕要收回朕赐予你的一切权利。”
果然是这样吗,母亲原来,根本没有爱过她……
可偏偏讽刺的是,身为她软弱无能的子嗣,十九年来所拥有过的一切,都是母亲给的。
所以予取予夺,也尽在母亲的一念之间。
“呃啊啊——!”
分不清是被抛弃的恐惧,被辜负的愤怒,还是对自己愚蠢天真的悔恨;又或是被废黜下狱、遭到流放,失去一切之后,多少次濒死,多少种屈辱,饱尝苦痛的折磨……
幼稚美好的回忆付之一炬,心中所剩下的一切,全部熔炼在一起,烧作怨恨的烈火。
林影指尖深抓在心口越发灼痛的扭曲烙印,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杀了你……杀了你!什么权力,什么力量,你看不起我、不肯给我,那我就亲自来拿!”
——血珠从深深抠进心口肌肤的指尖渗出。
一身劲装、束着长发的俊秀女郎狂怒地吼出声来,倏然张开布满红丝的双眼。
她被铁索缚住的双臂陡然用力一挣,空气中顿时爆发出黑紫色的灵光,从指尖脱落在半空中的血渍飞扬,竟凭空燃起诡异的黑火,掀起猛烈而炽热的气浪,就将身侧两旁拽着铁索的两名白衣修士冷不防震翻在地!
“怎会如此!她不是陷入我的幻术了么,怎的还能挣脱‘缚灵索’?”
其中一个矮小些的修士,不可思议地坐倒在地,不甘心地大喊。另一个高挑些的,则反应更快,见势不妙,就抽剑出鞘,运起轻功,直朝林影身前刺去。
挣开幻象之后,林影神智渐渐恢复清明,只是心头仍受恨火盘踞。
她握了握拳头,察觉原先从兵匪那里夺取的傍身利刃也断了,当下干脆顺着难以遏制的杀意冲动,反抓还捆在腕子上的铁索,使劲一扯一扬,腾起锁链与那直刺而来的剑锋格挡。
眼前的白衣修士显然是个擅长用剑的,随即偏开剑锋,就要顺着铁索的空当再朝林影的胸前刺过去。
不想林影眼疾手快,牙根一咬,手中极快地松开又拽住铁索中段,就将它当做长鞭朝着修士拦腰一甩——
“啧!”
那使剑的白衣修士急忙侧身后退躲开,也因此失去袭杀猎物的良机。
铁索铛咚一声,砸在地上,转瞬却有紫得发黑的怪火撕裂了林影的手背肌肤,顺着爆开的血液和她紧攥不放的铁索,无端燃烧。
那团看起来就怪异不祥的邪火倾泻而出,在林影压不住剧痛和狂怒的嘶吼声中,如蛇一般吞噬了整条铁索和手臂,蜿蜒地横亘在地上。
形成一道分界线,划开了衣衫褴褛的女子与白衣修士之间的距离。
“哎、哎!怎的还燃起来了?那可是我的法宝、我的宝贝灵胎!”
不过剑拔弩张的气氛,转眼就被才从地上起身的矮小女修打破。
“还有,肖师姐,你方才怎的要杀了她?不是前时说好,逮到她带回去,咱俩一同享用的么?”
那少女的声线活泼而聒噪。林影本就忍受着烧灼的剧痛,听着更是神情阴郁,眉头一皱,“喝”地大喊一声,挥手就将缠着烈火的铁索腾起,朝那两个不怀好意的妖修砸过去。
被称为肖师姐的修士反身一扑,推着年轻的师妹一同勉强闪过。
面上有热风烫过,灼得她一跳起来就恨铁不成钢:“甭念叨了!还看不出来么?你这败家的‘法宝’非但没将她体内的灵气锁住,反把她那身含有魔毒的灵气,炼化成那股造孽的邪火了!你要还想分享灵胎,就快起来助我!”
师妹一脸茫然,呆呆地坐起身:“啊?肖师姐,你该不会是说,你现下打不过她了吧?可方才我试探过了,她的修为太浅了,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妖啊,顶天了也就随那几个兵匪练过两下子,又如何能是你一个‘御灵境’剑修的对手……”
“哼,‘不入流的小妖’?何止!你不是奇怪她如何挣脱了你那法宝‘缚灵索’么?因为她压根就不曾筑基!”
肖师姐脸色发青,一双尖耳朵上的褐色耳羽也气得发抖:
“咱们都被那消息骗了,谢蕾雅,还不瞪大眼睛仔细瞧瞧!这姑娘耳廓圆滑,无尾无羽,亦无半点妖痕灵纹,浑身上下哪里有吾辈妖族的半点‘祖征’?她分明连‘妖’都不是!而是千年难得一遇的纯人族灵胎!这等稀罕珍品,却受了魔毒侵蚀,若咱们不能尽快将她那身灵气净化,分食吸取化为己用,便只好赶紧杀了,免得化为魔胎祸物!”
林影眉头皱得更深。
异乡的语言,她本就听得吃力,而这两个妖修话里话外,竟理所当然将她视作物品一般,更令她感到心烦意躁。
解开幻术之后,回忆也不再受到限制,她想起了自己迄今的所有遭遇。
曾经身为魔族帝国王储的她,在被魔王废黜流放之后,几经辗转,孤身漂洋过海,才侥幸离开故土,抵达了风俗文化与故国截然不同的这片妖族大陆。
这片大陆的生灵和环境中都无一丝魔力,妖族们追求的是吐纳自然灵气之精华,开发体内灵脉、修炼灵力,以效仿传说中千年前得道飞升了的仙尊们,成为能“与天同寿”、“超脱凡尘”的妖仙上神。
本来,妖族们流行修仙的风俗,同她这个异乡的罪人毫无关联。
可不知怎的,总有神神叨叨的修士管她叫“灵胎”,一个两个的,都盯着她争抢。
她起先一头雾水,初来乍到不明就里,为避祸患也为了挣口饭吃,就听信了一个猫妖土匪的浑话,跟她去做了点远离仙家道门的佣兵脏活。
直到有天,她被那个恶女关进黑暗的地窖变着法子折辱,说是要从她身上榨什么“灵水”——传闻喝了能大补,滋养灵气,甚至增长修为。
这才明白,正儿八经的仙家门徒当然并非遍地都是,但妖族天生都有灵脉,就算灵修资质良莠不齐,可只要谁想修炼一二,也都是能各寻门路找到偏方的。
所以,连草寇贼子也想内卷强度,并不奇怪。倒是她光躲着正经修士,却轻信了草莽之士,反而更加危险。
只是说来讽刺,林影在人人都学魔法的故国是个毫无天赋的花瓶废物,到了流行修仙的外族异乡,却又成了什么传说既是修仙奇才,也能产出灵水补药的“天生灵胎”,引得妖修们为之轰动。
就像现在,两个也不知哪家门派出身的剑修小妖,趁佣兵一行打完胜仗之际,耍了阴招:竟在满地尸骨的战场上引爆魔毒,放倒佣兵一伙;再对打算趁乱逃跑的她,施加了幻术,妄图将她抢走“享用”。
看来,无论身处何方,拥有天赋与否,地位是贵是贱,她都身不由己。
在旁人眼里,总不过是个做器物、做鱼肉的命。
林影不觉轻叹,旋即嗤笑出声。
不知怎的,噬咬着双臂的怪火,好像渐渐降了温。许是手臂上的肌肤都烧毁了,痛感也退了潮,只剩麻木。
“你笑什么?”那个天真些的师妹谢蕾雅问,“啊,莫非师姐说要杀你,你就怕了,愿给我们炼化了?”
肖师姐气得白她一眼:“蠢货,适才说了,她此时灵力充盈,过招也有两下子……”
“嗯。二位可是从兵匪贼窟里救出我的恩人,那我合该以身报恩,成全你们;何况是二打一,我受了伤,强撑下去,也未必是你们的对手,不如顺从你们,予取予夺,也痛快些。”
却见黑发女子双手一松,忽如一阵风过,怪火熄灭,只露没了袖子,血肉赤红狰狞的双手。
她将被怪火熏黑了大半截的铁索扔在地上。随后沾着血污的俏脸上,蓝宝石般明亮而深邃的眼睛平静地望了过来,同时微咬着下唇,扬起嘴角,露出还算坦然的笑容。
看得两个白衣剑修一愣,面面相觑:如今令各家门派垂涎的天生灵胎,还真就这么容易让她们得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