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二刻,不良城的天亮了大半。
一身宽袍大袖的宋夺摘下面具走出门,在府库门口和沈滁会合。
他行得缓慢,衣服上叮叮当当的响声听起来也舒缓不已。不过他仿佛没听到这些声响似的,眉头轻蹙,眼眸哀怨中带着一丝麻木。
沈滁盯着他那双呆滞的眼睛,以及眼下一片乌青,向来稳重的语气出现了一丝迟疑,“昨夜发生了何事?”
宋夺抬起头,呆滞的目光渐渐有了些光亮生机,唇角勉强扬起一抹笑来,“我本按梁管家指示,将府库中的天材地宝一一记在心里。谁知大王昨夜心血来潮,带我去看热闹。睡得有些晚。”
何止是有些晚,宋夺一夜都未曾合眼!
被吓的。
任谁上一刻还在战战兢兢,为了在魔头面前保住小命担惊受怕,下一刻忽然得知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魔头的小老婆,恐怕都是惊吓不已。
梁梧铭真是……
说好了不会再坑他,原来是早先挖的坑实在是太大!
把自己送给沈识琛那魔头当小老婆,也亏他能想的出来这个阴损法子!
沈滁眼神复杂地望向精气神明显不足的宋夺,“他总归还是年轻。思绪也是跳脱,大晚上带你一起去看热闹。不过这是一件好事。”
他宽慰道:“他性子孤冷,鲜少有过喜欢热闹的时候,能带着你一同去,说明他没把你当成外人。”
宋夺一点也没被安慰到。
原来这城主府上上下下,乃至不良城里里外外,都知道他是梁梧铭送给沈识琛的小老婆吗?
他可是个男人!
哦不对,“他”是一只妖精。
一只漂亮的妖精。
妖精不算人。
宋夺勉强笑笑,有些郁闷地跟在沈滁身后进了府库,挑挑拣拣,最终还是分得了一盘送给魔头的东西。
沈滁叮嘱道:“昨日听你说,他的伤口还没好全,你这份里有些伤药,记得看着他吃下。再去看看他的伤势。若是有所好转,且说与我来听听。”
宋夺脸上的表情更勉强了。就是说他还得扒奴隶主魔头的衣服。
以魔头小老婆的身份……
宋夺抿唇笑笑,送走沈滁,转身往内院里去。
一路哀叹,宋夺站在院中看着那扇大开的屋门,脚步不停,径直走了进去。
把今日份的天材地宝灵丹妙药放在桌上,挺直脊背埋头道:“沈叔父精心挑选了些滋身补元的东西,令我服侍大王用下。”
沈识琛扫了眼桌子上的托盘,视线随着宋夺收回的手一路上扬,掠过那一袭深蓝衣衫,落在他故作乖巧的面颊上。
定了定问:“怎么不戴面具?”
白天也要戴吗?
果然还是那个爱挑刺的魔头!
宋夺的头埋的更低了,“回大王,是小人忘了。”
沈识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视线落在他略向下撇的唇角,“倒像是我欺负了你。”
他伸手抬起宋夺的下巴,“不过这样爽利些。”
宋夺表情僵了僵,硬着头皮道:“多谢大王夸奖!”
虽然仍旧狗腿,但很明显,没有从前活泼了。
因为那颗丹药吗?
沈识琛的视线缓慢地在自己的手背和宋夺的脸颊上来回流转。苍白粗糙的手指上泛起青灰色的筋脉,粗粝的掌纹摩挲着温润白皙的皮肤……
沈识琛下意识加重手上的力气,宋夺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大宗门的弟子,果然娇气受不得一点苦。
沈识琛收回了手,“今日还要查看本座的伤口吗?”
“是的呢,大王。”
魔头竟然主动提起这件事,应该就不用被冰刃扎了。
宋夺颇为欣慰,丧气的表情都热切了许多,“大王,我来为你宽衣!”
沈识琛站起身,任由宋夺动作。
低头盯着宋夺愈加殷切的生动表情,他若有所思地问:“你有什么向往的宗门吗?”
宋夺手上的动作顿了下。
魔头在试探他?
他哈哈一笑,“修真界宗门众多,少有接受我们妖精的。况且小人现在要好好侍候大王,想那些不入流的门派做什么?”
说话间,沈识琛的衣服已经被宋夺脱了个精光,露出伤口纵横的前胸后背。
宋夺假惺惺地抚摸着沈识琛背上生出血痂的深刻伤口,拿起了沈滁送过来的伤药,轻轻地涂。
“大王威武健硕,身强体壮,用上沈叔父精心挑选的伤药,必定能够好得飞快。那些笛央宗余孽纠集起的破烂联盟,必定会在大王的雄风之下,轰然溃散。”
宋夺涂完了伤药,再将魔头一层一层包裹起来,乖乖巧巧站在沈识琛身前,“大王俊美无俦,身姿矫健,真是世上一等一的谪仙人!”
沈识琛的视线落在宋夺那双弯起的眼睛上,唇角轻轻扯动,“你知道合欢宗吗?”
“嗯?”宋夺眨了下眼。
合欢宗的威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魔头忽然提起这个做什么?
沈识琛抚上宋夺的脑袋,掌心冰冷,说话的语气也冷淡,“往后你想去哪儿都行,独独不能上合欢宗去。你这样的小妖,进去了,连副骨头架子恐怕都出不来。”
宋夺:“……”
当他是个三岁小孩儿吗?
又吓他。
合欢宗的俊男美女也是脆皮,又不是像沈识琛这样的妖魔鬼怪,不吃人肉。
宋夺恭恭敬敬地朝沈识琛行了个礼,“多些大王教诲,小人知道了。小人去整理府库,这就告退了。”
沈识琛看着宋夺缓慢退了出去。房间里变得空空荡荡,掌心也是空空荡荡的。
他悬在空中的手掌缓缓收起,抚上胸前纵横交错的旧伤,感受着伤痕移位消失,忽然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
有些大宗门的弟子脸皮薄,总爱守着些虚无缥缈的道义。哪怕面对的是个人人喊打的魔头,做起事治起伤来竟然也一丝不苟。
只不过,有些好色。
这点不好。
辰时一至,沈识琛瞬间从后院消失,出现在了正厅。
沈识琛刚在上首坐下,两侧坐着的人就开始汇报工作。不过是城防巡逻这些琐碎事情,都是他们做惯了的,并不用沈识琛刻意提醒。
他端着手里的茶盏,缓慢地刮去茶沫,漫不经心地喝上一口。
余光瞥见右手边坐立不安的**竹,眼睛微微眯起。
小老婆?
什么眼神!
**竹敏锐地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视线,脊背挺得更加僵硬。喉结紧张地滚动了几下。
沈识琛一直盯着他看是什么意思?
总不能是他昨夜酒后那番胡话被沈识琛当了真,他真的要把白刹收进后院儿里去吧!
天菩萨,要真是那样,白刹怕不是要日日找他比划刀剑。
还让不让人活了!
梁梧铭起身说了几句之后微笑坐下,看了眼同样一脸疲惫的**竹,清清嗓子,压低声音嘲讽,“江卫长,你这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昨夜干什么去了?”
**竹皮笑肉不笑,“奉大王之命做些事情,无可奉告。倒是梁管家,我看你眼下一片青黑,可不多见,昨夜彻夜未眠,不知为何操心。”
梁梧铭同样用四个字来回复,“无可奉告。”
总不能说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赔了两根粗壮参须,还被那个落魄丹修给拿捏了吧……
不良城枯燥的早会内容结束,沈识琛左侧第一位黑衣黑袍身形魁梧的男人站了起来,“大王。”
云山恭敬行礼,递出一张白纸:“昨夜白刹交过来的人属下审过了,确是笛央宗余孽。”
“那两个软骨头,属下未尽半分力,他们便哆哆嗦嗦什么都招了。”
沈识琛伸出手指挥了挥,那张白纸落在了他的手心,“都招了些什么?”
云山嘴唇一咧,露出森白的牙齿,冷笑道:“道是他们在城中安插了人手,伺机而动。欲先重创大王,而后纠集城外修士,内外夹击,攻破我不良城的城门。”
沈识琛捏住白纸一角的那只手停顿了一下,抬眸看向云山,唇角露出一抹森冷的笑,“他们找来了哪个不要命的蠢货里应外合?”
沈识琛修为已至炼虚期。
斩杀笛央宗炼虚期大成的老祖,单挑不良城合体期的城主,凶名在外。
潜伏在他身边配合城外那群蠢货里应外合……嫌命长吗?
云山哈哈一笑,“听说是个金丹期的正派修士。”
“笛央宗这群丧家之犬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说动了那个虚伪的大宗门弟子,骗得他以命相博。”
“金丹期?”云山冷笑了一下,“连梁管家那关都过不去!”
战力倒数天花板梁梧铭:“……”
金丹期,大宗门,贴身重创……好苛刻的条件!好熟悉的人设!
他呵呵一笑,豆大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云山将军何必取笑我。”
云山哼笑一声,重新抱拳看向沈识琛,恳切道:“大王,我们不如全城搜查,把那个卧底揪出来,剁碎了扔到笛央宗那群杂碎面前。再将这些年他们做的那些腌臜事抖落出去,出出这口恶气!”
沈识琛捏紧了手中那张白纸,脸色阴沉下来,久久没有说话。
“这消息是从谁嘴里翘出来的?”他突然问。
云山笑容一顿,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寒意,老老实实回道:“那个笛央宗的金丹期弟子。”
沈识琛冷呵一声,捏在掌心的那张纸忽的碎成粉末。
一阵森冷的寒意扑面而来,厅中所有人瞬间闭上了嘴。
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又响起沈识琛那道辨不清喜怒的声音:“那就如你所言,先在城中搜上一搜吧。”
云山摸不着头脑地眨了眨眼应下,梁梧铭放慢了呼吸,唇角的笑容更加僵硬,生怕栖山大王这股无名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过不多时,厅中人尽数离开,沈识琛独坐上首,垂眸掀开茶盏。
清亮的茶汤上,缓慢地浮现出一道蓝衣身影。正费力地踮着脚,从眼前的架子上取下漆盒。
他将取下来的东西一一打开,掏出夹在腰上的纸笔,蹲下来挨个做出记录。嘴里默默点评,脸上露出些略带傻气的笑。
“大力丸……和补中益气丸……哈哈,修士也要吃这些东西!”
“不过也是,有的看起来十八,实际上八十。确实得好好补补!”
倒是笑得自在。
宋夺忽然停下,若有所思地捏起一枚火红丹药,笑容变得有些猥琐,“济生肾气……感觉冷冰冰的魔头可能需要。”
一只宽大的手掌抚上茶盏,清亮的茶汤瞬间冻住。
沈识琛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瞥了眼落在地上化成灰的那张废纸,冷冷地哼笑出声。
果然,乖巧顺从都是装出来的。
大宗门的弟子,天生就有两幅面孔。
真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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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金丹期卧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