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倾言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时,谢雾凉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指尖悬在半空,像要抓住什么,最终却只落下一片被风吹散的桃花瓣。
那花瓣落在他的玄色道袍上,粉白的一点,衬得衣料更沉,也衬得他的身影,比龛影峰的积雪还要冷。
“清阙仙尊!”赵长老的声音带着得意的尖刻,“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谢雾凉没听见。
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墨倾言最后那句“恩断义绝”,像淬了冰的针,反复扎在耳膜上,扎得他连周围的厮杀声、质问声都模糊了。他缓缓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桃花瓣的触感,轻得像一场幻觉——刚才那个哭着喊他“师尊”、把麦芽糖塞给他、说要做桃花糕的少年,真的就这么走了?
“仙尊?”林小婉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语气带着担忧,“我们先离开这里,赵长老他们……”
谢雾凉终于动了。
他没看赵长老,也没看围上来的执法堂弟子,只是转身,一步步朝着主峰殿走。脚步很慢,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在青石板上,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道袍下摆扫过地面的细碎声响,在空荡的峰上,显得格外寂寥。
赵长老还想上前纠缠,却被林小婉拦住:“赵长老,现在墨倾言走了,云家的阴谋也破了一半,你还要揪着不放吗?” 她语气冷硬,眼底的锋芒让赵长老缩了缩脖子,终究没敢追上去。
主峰殿的门还开着,是墨倾言刚才跑出去时没关。风从门外灌进来,吹得殿内的剑谱哗啦啦作响,书页翻到“流云回雪”那一页,上面还留着墨倾言用红笔标注的小字——“师尊说,剑要随心动”。
谢雾凉走到案前,看着那行小字,指尖抚上去,纸页的纹路粗糙,却带着少年特有的稚嫩笔迹。他忽然想起,墨倾言第一次学写自己名字时,把“倾”字的单人旁写得歪歪扭扭,还不好意思地把纸藏在身后,说“师尊,等弟子写好看了再给您看”。
那时的少年,眼睛亮得像星星,如今,那星星却灭了。
他抬手,想把剑谱合上,指尖却没力气,刚碰到书页,剑谱就哗啦一声散落在地,书页之间夹着的几片桃花瓣,也跟着掉了出来,是墨倾言前几天压平的,还带着淡淡的香。
谢雾凉蹲下身,想去捡,膝盖却一软,重重地跪在了青石板上。疼,却比不上心里的空。他看着散在地上的剑谱和花瓣,忽然觉得,这殿内的一切,都带着墨倾言的痕迹,却又处处是空。
偏殿的门还虚掩着,里面的石桌上,放着半碗没喝完的粥——是早上墨倾言喝剩下的,粥碗边还沾着一粒红枣,是他最爱吃的。枕头下,本该放着那枚玉佩的地方,空了,只有一道浅浅的压痕,证明那枚玉佩曾被少年紧紧攥在手里。
谢雾凉走过去,坐在墨倾言常坐的石凳上。凳子还是温的,像少年刚离开不久。他抬手,摸了摸石凳的边缘,那里被墨倾言磨得光滑,是少年每次练剑回来,都会坐在这里,跟他说“师尊,今天弟子又进步了”。
可现在,没人再说了。
殿外传来脚步声,是张伯。老人提着食盒,脸上满是急切,看到谢雾凉,连忙跑进来:“仙尊!倾言呢?老奴听说……听说你们闹僵了?倾言他去哪了?”
谢雾凉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的灵桃树。桃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像雪。以前,墨倾言会蹲在树下,把落在地上的花瓣捡起来,说“师尊,我们把花瓣晒干,泡茶喝吧,听说桃花茶能安神”。
张伯见他不说话,也看出了不对劲。他放下食盒,走到谢雾凉身边,看到地上散着的剑谱,看到空着的石凳,心里一沉:“仙尊,倾言他……真的走了?”
谢雾凉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字一顿:“他说,恩断义绝。”
“傻孩子!”张伯急得直跺脚,“那是云家的阴谋啊!他怎么就信了呢?仙尊,您快去追啊!您跟他解释清楚,他会信您的!”
“追不上了。”谢雾凉摇头,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他不想见我。”
他想起墨倾言离开时的眼神,里面全是绝望和恨意,像一把刀,把他们之间的所有都斩断了。他就算追上了,又能说什么?说“那是假的”?可证据就摆在眼前,少年的信任,已经碎了。
张伯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他叹了口气,把食盒里的桃花糕拿出来,放在石桌上:“仙尊,这是老奴刚做的桃花糕,倾言以前最爱吃的。您吃点吧,您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东西。”
桃花糕还热着,散发着甜香,是墨倾言最喜欢的味道。谢雾凉看着那块桃花糕,忽然想起,少年第一次做桃花糕时,把糕烤得焦黑,却还是献宝似的递给他,说“师尊,您尝尝,虽然烤糊了,但是甜的”。
那时的甜,是真的甜。现在的甜,却苦得人心慌。
他拿起一块桃花糕,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像掺了黄连,苦得他喉咙发紧。他嚼了两下,却咽不下去,只能吐出来,手指发抖,桃花糕落在地上,摔成了碎屑。
张伯看着他这样,眼眶也红了:“仙尊,您别这样……倾言只是一时糊涂,他迟早会明白的,他会回来的。”
“他不会回来了。”谢雾凉轻声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绝望,“他说,恩断义绝。”
他站起身,走到殿外。风更大了,吹得他的道袍猎猎作响,头发散落在脸颊旁,遮住了眼底的空洞。灵桃树下,墨倾言练剑的地方,还留着浅浅的剑痕,是少年昨天练剑时,不小心划在地上的,当时还不好意思地说“师尊,弟子下次一定小心”。
谢雾凉走到那道剑痕前,蹲下身,指尖抚过冰冷的石板。剑痕很浅,却像刻在了他心上。他想起以前,每次墨倾言练剑摔倒,都会咬着牙爬起来,说“师尊,弟子不疼,还能练”。
那个从不喊疼的少年,这次,是真的疼了,疼到要离开他。
林小婉走过来,站在他身后,小声说:“仙尊,玄明掌门让您去前山,商量接下来的对策。云家和魔族,可能还会再来。”
谢雾凉没动,只是看着那道剑痕,像没听见。
“仙尊?”林小婉又喊了一声。
“让他们去商量吧。”谢雾凉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得像一潭死水,“我不去了。”
他站起身,朝着主峰殿的方向走。脚步依旧慢,却带着一种麻木的沉重。他要回殿里,那里有墨倾言留下的剑谱,有少年喝过的粥碗,有散落在地上的桃花瓣,就算是空的,也能让他觉得,少年还没走。
林小婉看着他的背影,玄色道袍在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叶子。她想上前,却又停住了——她知道,现在的谢雾凉,需要的不是劝说,而是一个人的空寂。
殿内,谢雾凉坐在案前,把散落在地上的剑谱一页页捡起来。动作很慢,很轻,像在捡什么易碎的珍宝。每捡起一页,他都会停顿一下,看着上面的字迹,看着少年的标注,指尖在纸页上摩挲,仿佛能摸到少年留下的温度。
捡完剑谱,他把那几片桃花瓣夹进去,放在案的最中央。然后,他拿起墨尘伞,伞面破了三道大口子,紫色光晕早已消散,伞骨上的红绳剑穗断了一根,狼牙小坠子孤零零地挂着。
他握着伞,坐在案前,一动不动。窗外的桃花落了又开,风来了又走,殿内的光线从亮到暗,又从暗到亮,他就那样坐着,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张伯每天都会来,送来热粥和点心,却都原封不动地放在石桌上,直到凉透,直到发霉。他看着谢雾凉的样子,心里急得团团转,却什么也做不了——那个曾经冷硬却护短的仙尊,好像随着墨倾言的离开,把灵魂也带走了。
有时,林小婉会来,带来前山的消息:“仙尊,云家和魔族又攻来了,我们守住了”“仙尊,其他门派的援兵到了”“仙尊,我们找到云家勾结魔族的证据了,能还您清白了”。
谢雾凉只是听着,不说话,也不动。还不还清白,有什么用?那个需要听他解释的人,已经走了。
他常常会坐在偏殿的石凳上,看着窗外的灵桃树,一看就是一整天。桃花落尽了,结出小小的桃子,又青又涩,像极了他和墨倾言之间,那段没来得及成熟的师徒情。
有时,他会无意识地摸向怀里,那里本该放着墨倾言塞给他的麦芽糖,现在却空了。他忽然想起,墨倾言最后一次给他糖时,说“师尊,这是最后一块了,等桃花开了,弟子再给您做新的”。
可桃花开了又落了,新的糖,再也没有了。
夜深了,殿内只剩下他一个人。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地上,像一片冷霜。谢雾凉握着那把破损的墨尘伞,伞骨上的狼牙坠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忽然低声开口,声音轻得像梦呓:
“倾言,师尊没有利用你。”
“倾言,桃花开了,你回来,做桃花糕给师尊吃好不好?”
“倾言……”
没有回应,只有风从殿外吹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卷着几片落叶,落在他的脚边。空殿寂静,残瓣满地,这龛影峰的寒意,终于透过道袍,渗进了骨子里,再也散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