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夜没睡,提心吊胆。
周易洗完澡被安排在楼下就寝,可他打鼾的声音简直像拉了警笛一样的刺耳。急促而高频,穿透楼板,刺破房顶,路过我的耳朵,直冲天际。
不止我,家里其余三个人也深受其扰。我几次听见有人开灯穿着拖鞋踢踢踏踏下楼,鼾声略有收敛,不久又回来了,然后鼾声依旧。
整整一夜,警笛有穷时,鼾声无止尽。四野八荒,还有听不见这声音的生物么?我非常担心早起之后发现,我家院子已经被丧尸包围了。
凌晨时分好不容易眯了一会儿,不多时又被吵架声弄醒。竖耳一听,是韩波在单方面斥骂周易:“你丫天生的天煞孤星啊!谁跟你一块儿生活都得被你弄死,不是被你打呼烦死就是被你打呼引来的丧尸咬死!你要这样我们可不敢收留你,你是睡舒坦了,这一家子还要不要活?这么不合群呢!”
接着听到我妈在劝:“算了算了,赶明给小周找个止鼾夹。”
看来他们已经互相认识过了。我瞪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又睡不着又不想起,脑子里一团浆糊。
韩波昨晚出去踅摸车辆的时候遇见周易,他正朝我家而来。据说超市已被丧尸占领,他杀出一条血路,狂跑几条街找到了华富街菜场,也一眼就看到了我家。
对于他明确表示是来投奔的态度,我从心底是满意的。那些丧尸大约是我们开车造访超市引至,他没有死,也没有记仇,我也算放下了那一丝挥之不去的愧疚。今天要去接二叔,周易这是雪中送炭来了。可我仍对韩波说,要留心他的言行,他是个有心理问题的人,万一发现什么特别异常的情绪出现,我们必须有个应急办法才好。
这一夜之后,我认为周易不但心理有问题,生理也有。
吃完早饭,韩波带着周易出门弄车去了,我爸翻出了一双几年前买的耐克,换上他早锻炼时爱穿的蓝运动服,蹲在院子里把破铜烂铁铺了一地,刀子剪子铁锹工兵铲,一把一把地掂量过来。
我妈蹲他旁边,歪头瞅着他,满眼忧心,道:“我也去。”
我爸瞪她一眼:“胡闹!好好在家做饭,中午就回来了。”
我妈脸一板:“啥意思?你爷俩都走了,留我一人在家,那要是僵尸上门了呢?”
我爸道:“不会的,大铁门拴好,你不出去它们不会找来。”
我妈看我一眼:“那不行,你俩不能都走,我害怕,你叫大风留家里陪我。”
我爸毫不犹豫地点头:“好,本来也没想带她去。”转过脸来指着我:“你在家陪你妈吧,有我们三个够了。”
我是想跟着去的,张了嘴又把话硬给咽回去了。接二叔势在必行,任何劝阻在我爸这儿都行不通,虽然我自觉不会添乱,但还是觉得我的加入会让他们分心,在家陪老妈是最佳方案,不然留她一个人非得急出病来。
于是我同意了:“行,我留家,等小波回来把路线确定一下,我再给你们科普科普。”
不多时韩波和周易回来了,手里转着一把车钥匙,显得很是轻松愉快的模样。
“回来了,车找好了没?”我迎上去。
韩波叹口气:“菜市场外头没啥好车,就这辆油多,车钥匙没拔。”
“啥车啊?”
“五菱面包。”
“呃……真接地气,”我有点出乎意料,“这车行吗?你不是一直想挑豪车?”
周易在一旁很是推崇:“实用,以前我打工那家饭店老板就开这个车,皮实空间大,可劲踹不心疼,遇见丧尸上去就撞,撞坏了扔。”
我爸边听边点头:“五菱好啊,能装不少东西,我原来就想着买一辆呢,你阿姨不让。”
我妈嗔怪:“你没驾照买啥车啊,一辆车得好几万,我还给大风存嫁妆呢,她不嫁人你甭提买车的事。”
我爸笑:“想想还能不行?”
韩波打趣:“程姨给大风存了不少钱吧?”
我妈一脸自豪:“就这一个闺女,不给她给谁,存那点家底等她结婚了我都给陪出去。”
我一脑门冷汗,话茬子都扯到西伯利亚去了,这些人怎么一点末世的觉悟都没有?还家底呢,都是废纸!
“别瞎唠了,你们到底准备好没有?”我一生气打断了他们奇特的对话,“外头都是丧尸,你们在这讨论嫁妆像话吗!”
我爸面色一肃:“对,赶紧走吧,你二叔指定等急了。”
这厢几人又忙乱了一阵,找武器的找武器,商量路线的商量路线,我赶紧又给他们重申了一下事态的严重性,确定了能跑不打的方针,对我爸进行了重点科普,把我知道的那点丧尸知识倒了个精光,连哄带吓,只盼望他不要老夫聊发少年狂,能在先保自己的前提下救人。
临出门前,我左手拉着周易,右手拉着韩波,郑重地说:“我把我爸交给你俩了,看住他,必要的时候可以打晕了扛回来。”
两人也郑重点头,而我爸狠狠瞪我一眼:“混蛋!”
我把他们一直送到巷子口,看见三人上了一辆八成新的五菱宏光,轰轰两声低响,缓慢朝市场外开去。
市场上方是石棉瓦棚子,四面透风,但空气中浓郁的腥臭味还是飘散不去,平添几分压抑之气。场地中间隔几米就有一个贴了瓷砖的菜台子,有的台子是空的,有的台子上盖了蛇皮塑料布,地上到处都有污迹,黄黄黑黑,分不清是人踩出来的印子,还是脑浆子喷过的痕迹。
没了丧尸,没了活人,甚至连尸体也没有一具,两年前这里还曾是人流密集,本地段最热闹的场所,从拆迁以来渐渐衰败,如今更是空荡得令人伤怀。
那个尚未开市的清晨,这里也发生过惨烈的撕咬吧?一切来得那么突然,那么猝不及防,这座城市里还有几个如我们般幸运的家庭?
是的,幸运。我忽然觉得我应该感谢拆迁办,感谢开发商,如果没有他们大刀阔斧的扒房子毁路,把方圆几里都砸成一片废墟的话,这几万人的居民区将成为丧尸最肥美的进食地。小波家住楼房都被祸害了,平房还能落好?
我站在巷子口想东想西,神思飘忽,却听见我妈在后头低声急喊:“大风,大风。”
回头一瞧,我妈站在大门边上一个劲地朝我招手,面色慌张,挤眉弄眼的。
我心里一沉,掉头就往回跑,刚到门口被她一把扯住,缩着脖子指指房侧,气声趴在我耳边道:“有僵尸。”
我家是本巷最后一家,再后头就是死胡同,巷子围墙跟我家的外墙连在一起,右边有邻居家的残墙挡一挡,丧尸智商不够是进不来的。但坏就坏在这围墙被毁了一小截,刘玉那孙子曾经为了逼我家搬迁,经常带人绕到巷子后头,朝围墙砖头缝里插炮仗炸着玩,要不就是几个畜生轮流跺墙,闹得人半夜不能睡觉,后来还是我妈从她卧室窗户口倒了几回洗脚水才老实了。但那围墙确确实实被他们折腾出了一个洞,爬进个人……或者丧尸什么的没问题。
所以我一听我妈说立马急了,刚还感谢拆迁办,庆幸自家空旷不招眼呢,怎么转脸丧尸就晃悠过来了。我爸他们三个主要战斗力走了,这要是来一批,我能保护好我妈吗?
“别说话,一点声音都别出。”我赶紧在我妈耳边交代,拉着她快速回家,进门轻手轻脚把门关死,抵了钢筋,顺手从摊在院子里的一堆破烂里摸了个扳手,几步窜上了楼。
为了不打眼,我一路采用匍匐的方式趴到楼顶边,小心翼翼露了两只眼往下看。这一看顿时松了口气。
没有一批,只有一只。
像从阴沟里才爬出来似的丧尸分不出男女,毛发油腻污脏地堆在头上,一身破烂,还断了一只手。正在巷子大洞前摇摇晃晃,一副要走不走的死样。
也许它鼻子特别灵,闻到了活人的气息,脱离了大部队,独自一尸前来觅食了,否则很难解释它为啥明明撞了墙还不屈不挠地往前迈步子。
转到东面,我妈正在院子里仰头看着我,一脸焦躁,我冲她摆摆手,龇龇牙,她顿时心领神会地长舒一口气。
看她瞬间恢复正常模样,竟然开始弯腰收拾起杂物来,我对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再次表示钦佩,继而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靠人不如靠己,谁知道丧尸占领地球的步伐迈得有多快,万一哪天我不在了……啊呸!反正现在是个活人就得锻炼锻炼自保能力不是吗?还分什么男女老幼。
十分钟之后,我拿的钢筋上挑着一小片生猪肉,从墙洞里伸出去晃了晃,那丧尸蓦地发出一声:“饿……”破烂身体已经堵在了洞前。
我妈双手握着大骨刀站在洞侧,满脸嫌弃的轻声道:“捅肚子行不?这么臭。”
我横她一眼,抬手嘘了声,继续拿肉往里缩了缩。那丧尸实在是笨到心碎,明明闻到肉味,明明知道就在这个洞里,可它把墙撞得砰砰响,愣是不知道把腰弯下来寻找。
挑上去,再慢慢垂下来,我一边引诱一边唾骂自己,我特么这是在干什么?在教丧尸弯腰吗?而我妈则是在旁边一脸纠结,嘟囔着“砍啥头啊,戳死不完了,刽子手才砍人头,我平时就杀个鸡鱼啥的,哪会砍人头。”
时间在这引诱与纠结中一分一秒的过去,那只丧尸在我孜孜不倦地教导下,终于学会了弯腰。朝着猪肉所在的方向一通乱怼,从墙洞中伸出了它没有鼻子嘴唇,烂成半骷髅的丑恶嘴脸,睁着灰白外凸的眼睛,探着它黑乎乎的舌头模样的玩意儿对我俩发出鬼叫:“呜哇呀……饿啊”。
我把钢筋一抽,低喝:“砍!”
令人欣慰的是,我妈的纠结犹豫一瞬间全不见了,她紧紧抿着嘴,恶狠狠地举起大骨刀,“咔嚓”一下剁掉了烂脸丧尸的脑袋,比切瓜干脆。
脑袋咕咚滚到我的脚边,断口处流出黏腻的黑血,可是丧尸的恐吓并没停止,烂出牙龈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卡吧卡吧的,没有光泽的灰白尸眼还在直勾勾地盯着某处。
“这都死不了。”我啧啧感叹,一脚把脑袋踢到墙边,“啥病毒这么凶残。”
我妈提着刀活动活动胳膊,拨开我道:“老娘给它剁碎了看它死不死。”说着上前一阵乱剁,跟剁饺子馅似的,手法极其娴熟。
我冲她举起大拇指:“服!刚不是还害怕么,怎么又敢砍头了?”
我妈一边剁一边回头道:“哎哟,它那烂脸一伸出来把我恶心坏了,还想咬人呢,不像样的糟心玩意儿,砍一个就少一个恶心人的,再说它又不是人了,对吧?”
我看着那丧尸脑袋被她剁成了一坨黑泥,用力点头:“对,妈,如今就是世界末日了,这些脏东西到处吃人,害了多少家庭啊。总有一天我们要和它们正面对上,万一我和我爸到了顾不上你的时候,你就得拿出砍这玩意儿的精神头来,说不定我还得靠您保护呢,咱家一个都不能少!”
我妈一脸理所当然:“你是我闺女,我不护着你护着谁啊?别看你妈我平时不跟三姑六婆搅合,可谁要是欺负咱家人,我跟他死磕!砍僵尸不算啥,死在我手底下的鸡鸭鱼鳖可不老少。”
我噗嗤笑了,我知道自己神经坚韧,一直认为是从小跟着男生打架,在砖林棍雨中锻炼出来的,见过打断腿的,见过一脸血的,也见过捧着肠子喊救命的;更兼工作在一个神奇并残忍的环境中,一般恐怖已经不能撼动我的粗神经,现在才明白,遗传也为我成长为这样一个糙女汉子贡献了巨大力量,有其母才有其女啊。
练手十分顺利地结束,一家子现在都砍过丧尸了,我多少放了点心,又去楼顶瞭望了许久,四周没有再出现丧尸的踪影。太阳明晃晃地升起来,玻璃碎渣在瓦砾堆里一闪一闪的。温度有些异常的高,多晒一会儿太阳,牛仔外套都穿不住,可是现在才只是三月中。
我妈用簸箕撮掉丧尸渣,踩着小板凳倒在围墙外头,那处已经横七竖八趴了包括我二大爷在内的四具丧尸。有苍蝇在四周飞舞,但并没成群扎堆,停在丧尸身上片刻便又飞走了。很臭,我趴在楼顶也能隐隐闻到那股腐烂的腥臭味,连无臭不叮的苍蝇都不愿多作停留,简直就是毒药一样的臭。
我算算时间,走俩小时了,琢磨着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又怕耽误他们的事。临走交代了韩波事成打电话报个平安的,掏出手机一看,信号全无,随手给三叔拨了一个,等待音都没有了,直接不在服务区,又随便拨了几个,全是一样状况。只好深深叹口气,二叔真是好运气,差一天就接不着他的求救电话了。
丧尸爆发第八天,通讯中断。
我妈开始择菜淘米忙碌起来,于是我下楼抱了笔记本上楼顶,网络自然也不能用了,胡乱放了个无声电影有一搭没一搭的看,隔一分钟就要往市场方向望过去。脑子里还转着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千头万绪,理不清楚。
临近十二点的时候,我妈在楼下喊我:“大风,煤气快没了咋办?要不晚上把炉子生起来?”
我刚想答话,忽见远处那辆银色的面包车开进了市场,嗖地蹦了起来,疾冲下楼,三步并两步地跑去大门:“回来了回来了!”
我妈慌忙擦着手跟在我身后,一出门就看见韩波周易正走过来,我爸搀着人跟在后头,没缺胳膊没短腿,都没事……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到了实处。
“哎哟彬彬啊,快到大娘这儿来,受苦了孩子。”我妈抹着眼泪迎了上去。
韩波的神色古怪,黑沉黑沉的,跟我妈擦肩顾不得跟她打声招呼,直接一把把我扯进院子里,没停步,又直接拖进了厨房。
“风子,我得跟你说件事……”待站定,他欲言又止。
我不明所以,看他跟被谁抢了女朋友似的脸色,又看看周易,后者站在厨房门口要笑不笑,一副不在乎的样子,顿时摸不着头脑了。
“怎么了?不顺利?是不是跟丧尸干了一架?”
“我们是遇到丧尸了,”韩波很严肃地开了口,“不过不是在路上,是在你二叔藏身的那个防空洞口,十几只。”
“啊!”我预感不妙,放下的心忽地又提了起来,“你们仨谁被咬了?”
“我们仨没被咬,十几只都干掉了,挺累的,我这会儿手还抖呢。”
我白他一眼:“你逗我玩呢?我还以为你被感染了!你要变丧尸了我亲手结果你,放心吧。”
“别闹,跟你说正经的,”韩波探身看看院子,这会儿我爸妈已经把二叔和彬彬迎进屋里去了。他压低了声音道:“我……怀疑你二叔被感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