靶场在半山腰上,利用原有的一块谷地,向山体拓宽了将近十几亩,面积很大,也没什么设施可言。近处的休息区有几条石凳,二十米开外是土坯垒起来的射击位,远处的靶标稀稀拉拉只剩几个,防弹墙就是山体。
偌大的靶场内有几具尸体,已经被啃得面目全非肢体不全,除此之外并没发现危险。丧尸要找吃的就不会停留在这个空无人烟的地方。
周易眼尖,他几乎是欢呼着朝射击位跑去。那里的沙土地上不负我望,被遗落了好几杆枪。
我之前就有这样的猜测,如果这些穿迷彩服的都是那天前来打靶的民兵,那么靶场里必然已由专人布置好了训练用枪,不会多,大概可以保证每个射击位都有一把。除去在丧尸出现时他们用枪反抗或带枪逃跑造成的损失,我们至少还能捡走一半。
用阿Q精神去想,家里敢摸枪的没几个,拿多了也没用。
“嘿!八一大杠!”周易拿了一杆沾满泥土的枪支,两个肩膀上又各背了两杆,几大步跑过来兴奋地抠着保险,“你们瞧,脏是脏了点,能用,弹匣都是满的,一共有五支,正好一人发一支。”
“给人用比埋在土里吃灰强,发吧。”我没精打采,心思不在正事儿上。
周易递给韩波一杆,我一杆,到李铜鼓时有点不情愿,“给他他会用吗?”
李铜鼓神智清醒多了,先前犯病时那种把丧尸踩成肉泥的气势也消退了,他看看余中简,瓮声道:“我在公园里打枪都拿娃娃。”
“给他给他。”我摆摆手,“小李子是个好同志,今天出力了,回家发巧克力给你吃。”
李铜鼓接过枪,乐呵呵地到一边摆弄去了。然后周易一拍枪托:“完成任务,走吧,下山。”
他肩膀上还背着一杆,余中简就站在他旁边,可是他连提也没提,大步流星地迈步而去。
虽然我也可惜余丹丹的镇压主人格之路刚走了个开头就断片了,虽然余中简的出现让我措手不及,不得不再次抱以戒备,可是话都说出去了,说好一人发一支的呢?全都给了,单剩一人,这也太不给人面子了。
我看向韩波,他冲我戏谑地挑了挑眉,拉着李铜鼓随周易而去,把难言的尴尬留给了我。
“呵呵。”我对余中简假笑。
“呵呵。”他回。
“你会用枪吗?”
“我会。”
“为什么会?”
“学过。”
“呵呵,”我再次假笑,“挺厉害啊,普通人能摸枪的不多。下次弄到了再给你吧,周易那杆枪被我爸预定了。”
“好。”
他仿佛并不在意,说话也言简意赅,说完了还很有礼貌地探出手,示意我先走。看似把自己“新人”位置摆得很正,实际我想知道的信息他一个字也没透露。
即使我明白他的个人经历只是余瑜编织出来的,可他上山时答我话的那个“嗯”字还是让人如芒刺在背。他承认他劈过人头,在哪劈的,怎么劈的,劈的谁没有说,只是一个嗯字足以让我浮想联翩,余丹丹号称背锅的那些杀人案会不会是他犯下的?
我走了几步,想了想还是回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余丹丹,他之前住在我家,承诺过我不会伤害我和我的家人朋友。虽然现在换了你,我希望这个承诺能够继续。你应该也看出这是个什么世道了,现有的麻烦已经够伤脑筋,我大概没那么多闲功夫去探查你的来历。如果你想跟我回去,请你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尊老爱幼坦诚相待,一切行动听指挥;如果你没有把握,最好现在离开,否则哪天有了矛盾,我没法把你送回医院,只能靠动手解决,现在丧尸多活人少,你或者我死了伤了都是损失。”
余中简迎着我的目光,不闪不避,一派坦然,仍是轻吐一字:“好。”
“好什么?”
“跟你回去。”
回家的路上,韩波和周易热烈地讨论着枪支的使用方法,俩人都没摸过正规枪支,可是凭借着男人天性里对枪炮的喜爱,愣是从八一杠说到AK,从AK说到M200,说得头头是道,有根有据,听起来很像两个在枪林弹雨里浸淫多年的老杆子。别人我不知道,反正唬我是够了——除了水枪,我对其他枪支几乎一无所知,所以前倾着身子听得津津有味。
余中简和李铜鼓坐在我两边,一人霸了一扇车窗观赏末世景貌。李铜鼓仍是那副贴大饼的看法,余中简就内敛得多,只微侧了头,静静望着窗外空寂的城市。
偶尔,跟着韩波周易瞎讨论的我会从余光里察觉他正看过来,等我回过头去,他又早已移开了目光,只是嘴角若有若无地挂着一抹笑容。不知怎的,我总感觉他似乎是在嘲笑我们。
带着五杆枪一箱子弹和一堆眼下没什么用处的杂物回到家,得到的居然是迎接英雄般的欢呼。留在家里的几个人看见黑黝黝重甸甸的真枪全都激动不已,仿佛安全感一下子从零飙到了一百,继而对我们几个人大加赞赏。
我爸高高地举着一杆枪,像座山雕一样粗着嗓子豪喝:“好小子们,且让那僵尸尽管来犯,来一个灭一个,来两个灭一双!”
彬彬两眼放光,不住地抚摸:“哇,是真的呀,有子弹吗?我能打吗?”
韩波和周易忝着脸接过了我妈送上的茶水,自得之色溢于言表。赵卓宝则狗腿地跑到余中简身后给他捏背。
看到他们那么高兴,顿时我心头那一点捡漏子的憋屈和砍了一下午丧尸的疲劳感就一扫而光了。
余中简闪身避过赵卓宝的魔爪,警惕地瞪着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深深刺伤了赵卓宝的一颗孝子心,他不解又委屈地道:“妈,你怎么了?”
“啊,咳咳,那个,”我忙走过去拉过赵卓宝:“车上还有一顶军用帐篷,你去把它拿回来。”
赵卓宝不肯罢休:“爱风啊,你看我妈怎么了?她以前可喜欢我给她按摩了呢。”
我看着余中简晦暗莫名的脸色,尴尬地笑笑:“卓宝啊,他不是你妈了。”
“什么?”赵卓宝尖叫一声,惹得我爸妈都朝这边看来,“难道……是我姥姥来了?”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赵卓宝口中的姥姥大概就是余晓春,这关系乱得也是没谁了。看着他一惊一乍的疯样,我心头一阵烦闷。做梦也没想到我齐爱风有一天会陷在精神病窝里纠缠不休,传染得我也跟着说些疯话怪话,就为了安抚他们,可他们算个屁!
“你姥姥个腿儿的哪那么多废话!”我兜头给了赵卓宝一巴掌,恼怒道:“快点去!不去晚上把你推出去喂丧尸!”
赵卓宝哀怨:“爱风,我那么爱你,你也那么爱我,为啥要对我这样凶?”
我作势再扬起胳膊,他倒是机灵地一缩脖子跑出去了。我扭脸刚想跟余中简厘厘这里头的关系,告诫他两句在我家的生存之道,没想到我妈惊疑不定地走过来了。
“大风,刚小赵说啥?他爱你你也爱他?你跟小赵有啥事儿?孩子你可别吓唬妈,谈对象这事我让你自己做主可你不能胡来,不是妈看不上小赵,是你俩不合适知道不,妈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多……”
说着我妈拉起了余中简的手,“丹丹你跟小赵是朋友吧?你劝劝他,找对象阿姨是支持的,但我家大风不行,我指定不能同意。”
余中简挣扎了一下,以他的力气本能很轻松地甩脱我妈,但他没有。从神色上看,他感觉很不舒服却在强忍着。
“妈!”我气得快要昏过去了,上去一把扯开他俩,“您瞎说什么呢?小赵是病人懂不懂,他说的话您也能信?”
我妈翻我一眼:“我知道他是病人,是怕你又犯老毛病!你有前科自己不长记性么?我还不是为了你操心?你可别忘了你是个姑娘家,现在世道乱,咱家一屋的大小伙子,你得长点心,别整天跟个猴儿似地上窜下跳,跟谁都称兄道弟的,叫人误会!”
我妈说完就走,也不理我脸都快憋成猪肝了,走两步又想起什么,回头道:“小赵这孩子也是可怜,听美丽说他是因为对象老搞不成才得病的,丹丹你别把阿姨刚才讲的话告诉他啊,免得刺激他,他只要不缠着我家大风,以后阿姨给他介绍个好的。”
屋里传来韩波不怀好意的笑声,显然是听到了什么。我痛苦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我曾经以为我能当个王者,直到我妈来了……摊上这样爱揭短爱拆台爱自说自话的妈我能有什么办法?
许久之后,听到头顶一声轻咳,余中简居然还站在我身边,“有剪子么?”他问。
我从手指缝里斜看上去:“要剪子干吗?”
“剪头发。”他拨拨已经长及耳垂的头发,说:“太长了。”
余中简对一进家门就遇上的奇葩事件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多少缓解了我的难堪,我一抹脸站起来:“你想剪多短?我爸有推子。”
“推子也好,可能需要人帮忙。”
“没事,韩波干过理发,我叫他帮你。”
“多谢。”
“那进屋吧,别在外头站着了,”我领着他往堂屋走,想了想又道:“我妈以为你是余丹丹呢,她也只认识余丹丹,有空我跟她说一声。”
余中简道:“不重要,不想吓着你母亲。”
明明是硬邦邦冷冰冰的一句回答,话意里却流露出一丝善解人意。看来他对我说的话记得很牢,进门就先尊个老,在我妈拉他的时候没犯病,也免去了我解释他身份的烦恼。
我听着比较顺耳,歪头看看他那张冷淡的,曾经被我誉为装逼范本的脸,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于是难得地表示了一下耐心:“那行,等会儿我还是给你介绍一下情况,有两个人得靠你管着。”
晚饭我妈烧了一大锅酸菜咸鱼,炒了半盆鸡蛋和半盆面筋。啤酒早就喝完了,为了庆祝我们团队冷兵器换八一杠,我爸取了他仅剩的半斤杏花村,给每人都斟了一小杯。虽然只有三个菜,大家吃吃喝喝得还是很开心。
饭后,我找出了我爸的推子,让韩波给余中简理发,自己跑去看了二叔。
他躺在床上无知无觉,双目紧闭,脸色仍是灰青的,比起前两日,脸颊凹陷得更明显了。我摸摸他的胸口,心跳间隔久到离谱,呼吸也是,一切生息仿佛都放到了最缓慢的速度,慢得不像正常人类。无法救治,只能让他这样睡着。
刘美丽坐在床脚捧着一本《百年孤独》,看一会儿就打个呵欠。
“看护一天累了吧,早点上去歇着,让彬彬来陪他爸。”
“没事,彬彬喜欢枪,让他多玩一会儿,还是个孩子呢。”
我挨着她坐下,打趣道:“他伺候他爸应该的,你那么谨小慎微的干什么,我不赶你走。”
刘美丽笑笑:“以前伺候几十个病人忙得喝水的空儿都没有,这会儿能只伺候一个,还那么省心,看看书也挺好的。”
听她这么说,我忽然想起件事,问道:“对了,你知不知道余瑜他有几个副人格啊?”
刘美丽看我一眼:“我就知道你要问,余瑜又犯病了吧?”
“你看出来了?”
“他打一入院就是我跟护士长看护的,转人格了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今天吃饭的时候一句话不说,余丹丹才不是这个性子。”
我赞同地点点头:“换了,换了个叫余中简的,看来老长时间没被余瑜放出来望风了,世界末日什么的完全不知道。”
刘美丽一愣:“余中简?我没听说过呀,按说现在的余瑜只有两个副人格了,一个余丹丹,一个余晓春。”
我奇怪:“难道他之前还有其他的?”
“是有,刚入院那会儿还有个叫余宝宝的,但是是个儿童型副人格,没什么危害性,后来被卢教授治疗了一段时间,这个副人格就消失了,一年多没再出现过。常见的也就余丹丹和余晓春,余晓春都很少出现,你应该见过,说自己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妈,神神叨叨的,见谁跟谁唠家常,烦死我了都。”
“嗯,估计余瑜觉得她没用,自动封印了。”我呵呵一笑,“搞不清这个余中简是怎么冒出来的,难道副人格也分显性和隐性的?”
刘美丽沉吟:“或者是新衍生出来的?”
“不可能,他知道自己曾在医院,还认识卢副院。说明之前他就是存在的,而且出现过。”
“我没有印象。”刘美丽摇摇头,顿了顿又道:“小齐,我知道现在需要多些人手来保证安全,你别怪我多事,余瑜这个人真的是非常可怕的。他的多重人格障碍伴生了好几种精神分裂,偏执、狂躁和强迫症的症状都有,这种病人非常少见,我们科室常年对他都是一级戒护。而且你千万别被他现在的正常状态迷惑,不要忘记他是连环杀手,杀了至少五个人才被抓到,那些受害者都没招他没惹他,他犯病了就去滥杀无辜,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很危险。”
“嗯,我知道。”刘美丽的担心和我一样,留下余瑜绝对不是明智的选择,可是,有一种念头自从被余丹丹勾起后,就怎么都压不下去了。
“美丽,从你专业的角度来看,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副人格能取代主人格?”
刘美丽眨眨眼:“什么意思?”
我斟酌着词句,来解释我的期望:“就是说,当副人格发展的比较成熟时,每次出现在病人身上都会保持一个相当长久的时间,这样就与现实有了更多羁绊,就有助于副人格的完善和强大。强大到一定程度,好比穿越或重生那样,这个人格与肉身完美契合,彻底杀掉其他的人格,包括主人格。”
刘美丽听懂了,然后像看傻子一样地看我:“不可能的小齐,人是具有多面性的,患有多重人格障碍的患者就是把多面性给放大了而已。副人格是主人格幻想出来的,他所谓的思想和个性其实都是主人格多面性其中一些的体现。也就是说,不管他叫余丹丹还是余宝宝,不管他自以为是男的还是女的,温柔的还是暴力的,本质上都是余瑜本人一部分性格或经历的折射,他们就是余瑜在患了病的情况下臆想出的拟人化产物,如果主人格消失,副人格也会消失,他们可不是独立的灵魂。”
我也听懂了,可我仍不死心:“他们不消失,是余瑜不想让他们消失。我记得高教授给我们上课时说过,多重人格障碍的患者是不知道也不承认自己有多重人格的。可是你别忘了,卢小豆给余瑜治疗颇有成效,至少让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存在副人格,而副人格也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余丹丹甚至还知道余晓春的存在,这难道不是形成独立灵魂的节奏吗?”
刘美丽被我说糊涂了:“我不明白,搞不懂你想表达什么?”
“我想说的就是,我们都不喜欢余瑜这个大魔王,他性格阴沉古怪,杀过那么多人,还跟我有仇,出来了就是个祸害!那么我们就要想办法留住比较好的副人格,全力配合他们消灭主人格。”
“我跟你说了消灭不了,消灭了主人格就是全死了。”
“未必!”事情难度比我想的要大,这更激得我铁了心,“不能消灭就压制,让他睡死过去,永远不要出来!”
“这……这怎么可能,卢教授一直致力消灭他的副人格,你却要反其道……”
“傻!”我笑嘻嘻地弹了刘美丽一个脑绷儿,“一个杀人狂有什么好拯救的,治好了他也不会对卢小豆感恩戴德。再说了,我又不是杀了他,你不是说副人格也是他吗?那我们帮助副人格上位,把余瑜改造成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才是正道!”
刘美丽听呆了:“怎么帮助?”
“我不是来请教你了吗,你是专业的。”
“我专业什么啊我只是个护士。”
“那……再从长计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