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烁的彩色警示灯在黑夜拉起无声的警报。岑厉坐在警备车上,黑色的玻璃窗上映出的眼睛灌满冰冷霓虹。
下雨了,密集的雨点像钢珠敲在铁架上,一下子炸开满地的厚尘。
“教授,他们为什么要单独叫顾哥去那辆车?”汪雨问得小声,两道眉紧贴在骨头上,嘴唇抿得死紧。
岑厉没说话,视线里一直盯着的背影被水打湿,模糊得只剩下一片虚化的黑色。
直到载着方顾的那辆车驶进瓢泼雨雾中消失,岑厉才将目光收回。
“我也不知道……”他的声音很淡,微敛的眸子掩着朦胧的霭色,“或许是有人想找他说话吧。”
想找方顾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宋平州。
“你怎么来了?”方顾诧异地问出声,半弯的腰卡在车门口。
背后冷冽的白光被暴雨裹挟着滚进车里,暴露在冷气中的温度霎时降落。
宋平州眉毛动了动:“别傻愣着,进来,关门。”
轻巧的关门声被轰轰烈烈的雷雨吞没,方顾甩上车门坐好,耳朵一键静音。
车里车外仿佛两个世界,防弹钢板隔绝了一切,将他和宋平州短暂地甩出了地球。
“你怎么会来?”方顾又问了一遍,手伸进兜里掏出张白色帕子来擦脸。
宋平州哼笑一声,板着脸看他:“怎么,我不能来?”
方顾瞅着他,笑笑不说话。
“啧—”宋平州咋舌,犀利的目光落到方顾手上抓着的白锦帕上,语气调侃,“怎么,方大队长出了趟任务回来还学会精致了?”
方顾眉头一跳,用手帕在脸上胡乱擦了几下,揉吧揉吧赶忙塞进裤兜里,抬起眼睛,笑地纯良,“近朱者赤嘛。”
“岑厉是个好孩子,你好好对人家。”
嗯?方顾心跳漏了一拍,这话听着怎么那么怪?但他却是没反驳,“我自是掏心掏肺的对他好。”
宋平州却突然扭头看了他一眼,反光的镜片遮住了那略微怪异的眼神。
“说正事吧。”宋平州语气平常。
话音刚落,座椅前排的挡板自动升起,车头大灯亮起银白光束,越野车在暴风雨中缓慢行驶。
“赵飞熊回来了。”
宋平州说的第一句话就让方顾觉得他在开玩笑。
“谁?”方顾下意识反问。
宋平州淡淡瞥了他一眼,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赵飞熊回来了。”他重复道。
“怎么可能?”方顾不信,喉咙口溢出半声短促的嗤笑,“我可是亲手……杀了他。”
宋平州定定看着方顾,刚毅的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就在你们离开的半个月后,赵飞熊开着一俩黑色吉普到了基地门口,执勤兵还以为自己见到了鬼。”
“方顾,你当初打死的到底是谁?”
平静的声线在空气里杂糅成刺耳的白噪,雨水从车窗玻璃上滑落,将黑暗里的一切都印染上阴潮的水渍。
方顾阴沉着脸,垂下的眼睫盖住了那双黑瞳里的纷杂情绪。
在宋平州说完后的一分钟内,车里都没有人再开口,空气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方顾手腕上的机械表发出轻轻的转动声,
哒、哒、哒,好像踩在心脏上跳舞。
“确定回来的是赵飞熊吗?”方顾阴恻恻开口,抬起的黑眸闪着意味不明的冷光。
“确定,”宋平州声音冷凝,“基地里所有的侦测技术手段都用上了,所有的数据表明,他就是赵飞熊。”
方顾眸色阴沉,不依不饶,“数据也有可能出错。”
面对方顾的无理取闹宋平州显然有些无奈。
他取下那副灰扑扑的黑框眼镜,揉了揉眉心,疲惫道,“可我们没有证据证明他不是赵飞熊。”
相反,现在所有的证据能在说明他的身份。
“你看看吧。”宋平州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方顾。
崭新的黄褐色牛皮纸上包着一层新鲜的油蜡,细微的皮革味儿混着略微刺鼻的淡淡漆味儿轻轻地在不大的车内空间里展开。
方顾一脸严肃地接过,手指掠过牛皮纸袋上鲜红的印着[绝密]字样的印章,揭开封口,拿出了里面薄薄的几张纸。
A4大小的纸页上印满了字,印刷体的黑字密密麻麻,像针一样刺进方顾的眼睛里。
这些染着独特化学品气味儿的白纸上记录的是赵飞熊的检测结果,从赵飞熊回到基地那天开始一直到昨天,一天不落。
方顾一行行仔细看过,眼皮在看到每一页的最后两个字时都忍不住跳了一下。
[正常]
正常?方顾都快不认识这两个字了。
怎么可能正常?
方顾想不明白,一个已经被他杀死的基地叛徒,堂而皇之地再次出现,这本身就不是一件正常的事。
“赵飞熊怎么说?”方顾突然问,他头也不抬,手中薄纸翻过一页,语气轻飘飘的,“关于我在罗布林卡雨林击杀他的事。”
宋平州脸上的表情凝滞了一瞬,他轻叹了口气,“赵飞熊说在进入雨林后不久,你们就遇到了食人蚁。”
“他和你们走散了,之后他又在雨林里独自探索了十天,弹尽粮绝,又没有收获,所以就回来了。”
方顾终于从那些密麻的蚂蚁字上抬头,凌厉的眼神里露出一丝不明显的迷惘。
“你的意思是,赵飞熊不知道我杀了他?”上扬的调子拉着一串怪异的尾音。
“嗯,”宋平州平静地点头,他看着方顾,镜片下的眼睛突然闪过几抹复杂,“还有……”
接下来的话似乎有些烫嘴,宋平州嘴唇踟蹰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
“鉴于赵飞熊没死,你之前检举的关于他是基地叛徒的这件事也重新提起复议,对于你在罗布林卡雨林“杀死”的那个人的真实身份监察纪会重新调查。”
“现在有人检举你滥用职权公报私仇,所以……”
不掺杂任何私情的威严男声突兀地停顿了片刻。
宋平州小心地观察方顾的脸色,可方顾脸上却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像座冰雕一样无动于衷。
等宋平州再开口时,那道刚硬的声线里却微妙的添了点不为人知的柔和。
“这段时间你先好好休息,基地的事情,小队的事情都暂时不要管了,一切等调查清楚再说。”
冰雕塑的脸壳一瞬崩裂,方顾倏地转头,墨黑的眸子盖不住里面的惊疑。
“我被停职了?!”他不可置信,“就因为回来了一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赵飞熊?几句胡言乱语的狗吠?”
“方顾,”宋平州音量高了几分,板着脸教训他,“谨言慎行,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狗屁的谨言慎行,”方顾冷哼,“宋叔,这踏马明摆着有人害我啊,您就眼睁睁看着不管?”
宋平州深深叹了口气,眼神幽幽地盯着他:“看来你只从岑厉那学来了几分文化人的讲究,没学到他的真本事。”
方顾:“……”怎么又扯到岑厉身上去了?
“行了,”宋平州拍了拍方顾的肩膀,“这些事你就别管我了,一切有我,这阵子你就权当放假好好休息休息,之后有你操心的时候。”
方顾撇了撇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既然宋平州都这样说了,那必然这就是当下最好的结果,他再委屈,也只能咬碎牙往肚子里吞。
暴雨哗哗哗下个不停,看不出一点儿要歇气的苗头。
寂静的,黑暗的长夜里,几辆军用车闪烁着猩红的尾灯如流星一样在雨幕中划出急促的白虹。
车前大灯射|出冷白的光线,陈少白靠窗坐着,茶色的眼睛一直盯着外面。
黑暗最能催生恐惧,玻璃外那些模糊的高楼树影像长出了触肢的怪物,在雨幕中张牙舞爪。
汽车驶过一座高桥,陈少白突然想起,在他们出发前,A区的跨江大桥被异变的莬丝花藤侵袭。
那些白色的花被江水泡胀,透明发青的叶片纤维像血管一样覆盖在花瓣上,如同一个个畸形的瘤子,沉沉坠在藤上。
怪异的青绿色花苞被协查兵的激光枪打中,霎时四分五裂,炸开的深绿黏浆如一滩爆破的异形脑髓在钢索铁桥上留下恶臭。
后来有一次陈少白坐车路过,桥里桥外的莬丝花藤已经清理干净,可还是在那硬灰色的桥体上留下了大片大片不规则的深色印记,想来应该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完全被风霜消磨干净。
陈少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些,玻璃窗上闪烁的斑驳光影映出他消瘦的下颌。
那双桃花眼此时被黑暗侵盖,只在闪烁的灯光下能偶尔窥见里面的一丝惊虑和恐惧。
最先下车的他和岑厉被作战兵强行分开,分别扔进了两辆警备车。
也不知道汪雨那臭小子被安排上了哪辆车,要是他一个人,该不会被吓得哭鼻子了吧?
陈少白的思绪逐渐飘远,一道浅浅的鼾声又把他拉回了现实。
陈少白斜着眼看过去。
盛萧抱着胳膊坐在他旁边,仰着头,闭着眼,嘴巴微张,那鼾声就是从他唇齿泄出来的。
这也睡得着?
陈少白一时唏嘘,什么时候他也能有这样好的睡眠质量?
沾满泥的轮胎在沥青路上刹停,哨望台上的射击孔悄无声息地伸出枪口。
黑塔上永不熄灭的红光如一只眼睛,注视着永夜里的沉寂。
假寐的人睁开了眼睛。